这是一家脚骡店。孙抓处顺窑道走下去,先进入眼帘的是牲口圈,牲口槽里拴着几匹马,几只驴子,都在埋头吃草。牲口圈里的粪土混着干草的味道和响亮的咀嚼声让孙抓处欢喜起来,从小和牲口们在一起厮混,看见牲口的那种亲切感不亚于看到自己的亲人。看见这些马,这些驴子,他探下头去,几乎要和牲口们共进晚餐。
孙抓处拍了拍一只驴驹的头说,我都饿疯了,你倒一个人吃?不怕胀死么?他一边说一边把手伸过去,抚摸这只毛皮黑亮的驴驹。驴驹从槽里抬起头来,看着孙抓处,用它的长长的嘴巴蹭了蹭孙抓处的手掌,算是对他的友好表示亲切回应。孙抓处分明看到它对自己笑了笑。
突然,有一只手不知道从哪里伸出来,重重地搭在了孙拉处的肩上。孙抓处的笑还没有完全绽开,就倏地一下收了回去。这只手让孙抓处有一种阴森恐怖的感觉。他想起老头子给他讲的走夜路的经验,说你若在无边的黑夜里走着,忽然一只手搁在了你的肩膀上,你千万不要回头,你一回头就被一只一尺长的红舌头吸了去,你就完了。你只管走,不紧不慢地走,它看不到你的脸,你也看不到它的恶相。这它就没治了。你可以一直走回家,手在身后掩了门,用干柴把炕烧得热热地,它就跑了。老爹说:它就是鬼。
孙抓处差点要昏过气去。他真的没有回头,对着牲口圈朝里走,一直走到墙跟前,那只手还搁在他的肩膀上。孙抓处的身上出了一身虚汗,他心想今个这是完了,才出虎穴又入狼窝。
“你走哪哒去?”有声音传来,孙抓处感到一只魔爪向他伸过来。孙抓处一下子瘫软在地上,尿洒了一裤裆。这一瘫软他就真的见了鬼,一张像是从炭窑里爬出来的脸,黑一块黄一块。
孙抓处浑身颤抖,等待着死神的降临。过了好一会儿,对方提着他的领豁把他提了起来,“你做啥哩?”是人在说话,声音像铜钟嗡嗡地响。如此近的距离,孙抓处终于看清楚了。这不是个鬼,这是个肮肮脏脏的人。
孙抓处像一只鸡被这人很随便地就提出了牲口圈。他展了展脖子,想是他把自己当贼了,就很有些不满地说:“我是和驴驹子耍哩。”这人说你分明就是个贼。孙抓处说我还当你是鬼哩,我能偷走你这些牲口?出不了这窑道怕是就让你给收拾了。这人盯着他看了半天,再没说话。他从槽沿上拿起一个酒气四溢的坛子,说:“你是哪嗒人?”孙抓处说双庙后山里的,逃壮丁出来寻个活路。也许看出了他的狼狈,这人话里不无同情,“春生脚骡店里净世下些苦人。”
“我是逃出来的,我没地方去。这天都黑了,你看看这荒山野岭的。”孙抓处试试探探地说。
“今晚你悄悄歇我炕上,没人知道。”
孙抓处说你人不咋样,心肠还不错!那人说他也是讨饭才到了这门上的,人们都叫他狼尾巴大刘。
孙抓处跟着大刘经过了几个窑,看见有几个人正围着炕上的方桌划拳喝酒。桌上亮着一盏油灯,灯焰把几个人的形状很古怪地留在了墙上。
大刘先把他领到锅灶上,让他填饱肚子。孙抓处一手持大葱,一手抓馒头一连咥了六、七个才感觉肚子里有点劲儿了。他又去水缸里舀了一瓢凉水灌将下去,这才从灶间出来。那几个人还在窑里吆五喝六地猜拳,有两个人猜到激烈处,还站起来张牙舞爪地,手指像是要戳在对方的脸蛋上。大刘把孙抓处领进一间大窑里,就说你先坐着,我去给上酒。
不大功夫,大刘回来了。借着灯光,孙抓处看着他也不怎么丑陋和可怕了。大刘坐在他身边,和他拉起话来。
“人人都嫌我脏。我知道,你也是。”大刘的话里有几许凄凉。
孙抓处不知道怎么说话,说他脏,他的确脏啊。但是他知道不能伤害大刘,大刘毕竟在他饥饿难耐的时候给了馒头吃。有句话叫吃了人家的嘴软,还真是,他说不。
这时候,孙抓处在跳跃的马灯下看见一个黑忽忽的大脑袋,头发东一沓,西一撮。这脑袋的影子映在墙上像是个四四方方的东西。
孙抓处听到这东西发出了声音,那是大刘在笑,从鼻腔里发出来的笑,似乎还带出了其它什么东西,凉丝丝地飘荡在孙抓处的脸上。孙抓处的脸痒痒地,他忍住没有动。
“狼尾巴还有不脏的?娃你会说光面话。”孙抓处有些被揭了短的感觉,脸上就有些挂不住。
大刘说你有老爹么。孙抓处点头说有。大刘说我家里有老爹哩。从前我怕干活,一进地头上就头痛。我觉得种地不如耍钱好。我天天在人堆里耍钱,开始的时候,赢赢赢,老是赢,我想似我这般耍下去不发家才怪哩。老爹拦挡我,说耍钱的人手里留不住钱,赢来了也迟早是别人的。我哪里能听进去,没想到真按老爹的话来了,后来,输输输,我一连输了个精光,干球打得胯骨响,那惨吆,我不服,又去耍,照样输,没有本钱了我就偷了老爹的铜烟锅,被老爹追出来。我大老爹动了手,我没想到老爹的腿那么脆,老爹的一条腿竟然就被我给折断了,像扳掉一个玉米棒,“咔”地一声就断了。我输了老爹的铜烟锅就出门讨饭去了。我把脸染得很黑,我怕老爹认出我。一路上狗撵着我,撕扯我的裤子。娃娃们用石头打肿了我的脸,我成了众人痛斥的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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