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春生脚骡店我怕是早就冻死了。脚骡店每天都会来许多客人,我害怕有一天会碰上我们庄的人,碰上我老爹。人上了年岁就知道老爹的不易了,我没脸见老爹,所以你看不到我的脸,谁也看不到……唉,我可怜的老爹,他不知怎么样了?孙抓处突然看到大刘映在墙上的投影一下子颤动起来,像是发疟疾。
孙抓处心里一下子不是滋味了。他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这时大刘问他,娃你是打算去哪嗒。
孙抓处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道。大刘忽然叹了一口气,说回去吧,娃,老爹在家里盼你哩。能躲过就躲,躲不过就认命,天底下那里不一样?就这抓壮丁,这风岭原也一样,照样抓得凶,你就是跑到陕西也一样,看样子是要打仗了。
孙抓处一想也是,走球,老爹在家中不知咋担惊受怕哩。还有兰花,那声哽咽像块石头,把他的心都砸碎了。这一晚上孙抓处一直睡不着觉。大刘的呼噜来得贼响,孙抓处的眼前不断闪现大刘腋下夹着一根棍子要饭的情景。
第二天一起来,大刘说脚骡店有人要下瑞川县城,他可搭脚回去。孙抓处没有多想就答应了。
大刘出去好久不见回来。孙抓处怀疑这事怕要黄了。好不容易等得大刘进来了,果然大刘说,早上风岭原庙会上有戏呢。脚骡店的掌柜子马春生要请大家看戏,你也跟我们走吧,来一趟鬼愁关,不容易。孙抓处问还下不下瑞川县城。大刘说下,下瑞川县城快得很呢,套上一匹马,一会会儿的事。
于是孙抓处就和脚骡店的三男两女结伴去风岭原的街道。其中有个中年女人,揪住大刘对孙抓处的底细盘问了好久,弄得孙抓处浑身不舒服,这分明是把他当贼呢。就算他不是贼也被盘问成了贼。
庙会离脚骡店所在的鬼愁关还有二、三十里路程,几个人把马车赶得飞快。这条长而单调的路在他们面前展开:空旷、干燥、黄漫漫地,它把那一大片刚显出点春机的地面分做两半,好象满头黑发中间的一道缝儿,越远越细,一直延伸到最远的天边。孙抓处坐在大刘的侧方,对着他的是一位跛脚的女人。
起初,孙抓处并没有意识到,只在她上车时孙抓处才看出了她的瘸腿。但这个女人并没有因此而显得形容萎琐。她的头上蒙着一条围巾,在额下挽了一个结。她的双眼下垂,一种郁郁的端庄神气弥漫着她的整个姿态。孙抓处不时偷看她,觉得这个女人相比脚骡店掌柜马春生还有几分敬而远之的畏惧。
风岭原的街,就像是黄土里突然冒出的一堆白石头,灰色地,寂寥地卧在两块田野之间。几间歪歪斜斜的土房子,随便地堆在路两边。集会简单得很,没有多少东西可卖,也没有多少东西可买。孙抓处坐着马车极快地就从这街上穿过。他们来到一个搭着戏棚子的大碾场上。人已经很多了,他们或蹲在地上,或带着板凳,聒聒噪噪地嚷个不休。孙抓处他们下了车,胡乱地寻了些胡基、石头找个地方坐下来,戏台上锣鼓正紧,走过场,唱的是《盗仙草》。白蛇和青蛇,一个比一个攒劲。孙抓处想王宝钏比起白蛇娘娘来真是差远了,就是兰花也差一些。孙抓处觉得喘不过气。白蛇娘娘的戏妆、身姿、腔韵使抓处心里痒痒得,有些颤栗,有些苦味。白蛇一个定式,回身亮相,眉目流辉,孙抓处感到那美目对准的恰是他自己,让他受不了。孙抓处完全陷进一片空白中去,周围的一切声音乃至锣鼓喧响孙抓处都听不见了。一个白影子在他的眼前像一滴水慢慢地洇开。他看到了兰花。兰花的身子光溜溜地、白晃晃地。
突然,孙抓处的胳膊被人给拽痛了,他怔怔地明白过来,大刘正扯着他的胳膊把他拉了起来,大刘说:“赶紧走,马大元的兵来了!他们在抢人哩!”孙抓处果然看到几个兵正在戏棚子内,把白蛇和青蛇用绳子捆了,明晃晃的刺刀在她们的脸上闪着,前面的人群已骚乱起来,乱草一样地浮动,慢慢地向外散开,不大一会儿碾场里就空荡荡地剩下了他们六个人。孙抓处纳闷不已:“真是日怪了,那么多人一下子都钻到哪儿去了?”
眼看着戏再演不下去了,孙抓处就跟着大伙儿慢慢地往回走。一路上马车走得极慢,没有一个人说话。孙抓处觉得蓝天完全压了下来,他有一种支撑不住的绝望。虚汗从他全身的毛孔里蜂拥而出。
回到脚骡店,他们连马都没来得及拴,就看到窑道里一下子涌进来七八个汉子。为首的一个衣衫不整,口干唇燥,说起话来结结巴巴。孙抓处听出是戏班子的掌柜,来求春生出面,给马大元求个情,下个话,好将他们的人放了。春生将他们让进大窑,说了好大功夫的话,后来不知怎么的那戏班子掌柜竟扯开喉咙嗷嗷地嚎,把脚骡店里所有牲口都惹得叫起来。
这时候,那个女人站了出来,也不知她对马春生说了几句什么,马春生就站起来在窑地上走了走,然后就攉开众人,从窑里出来,吩咐大刘准备好八坛老酒,半袋子响元,再捡几个刚打的野物来。几个戏子们猛得顿悟,都纷纷在自个儿的身上摸索起来,一会儿他们把摸索出的银票、响元等一并交给掌柜。掌柜双手捧了一捧,递给马春生。马春生斜眼看了一下就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微的“哼”来,接着他一反腕,将这些钱全向戏子们扬过去
喜欢山河碎请大家收藏:(m.iuu123.com),爱优小说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