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件比这更好的事,我兼任了一个平民学校的校长,她担任着一点功课。
我只希望能时时见到她,不求别的。
她呢,她知道怎么躲避我——已经是个二十多岁的大姑娘。
她失去了十七八岁时的天真与活泼,可是增加了女子的尊严与神秘。
又过了二年,我上了南洋。
到她家辞行的那天,她恰巧没在家。
在外国的几年中,我无从打听她的消息。
直接通信是不可能的。
间接的探问,又不好意思。
只好在梦里相会了。
说也奇怪,我在梦中的女性永远是“她”。
梦境的不同使我有时悲泣,有时狂喜;恋的幻境里也自有一种味道。
她,在我的心中,还是十七岁时的样子:小圆脸,眉眼清秀中带着一点媚意。
身量不高,处处都那么柔软,走路非常的轻巧。
那一条长黑的发辫,造成最动心的一个背影。
我也记得她梳起头来的样儿,但是我总梦见那带辫的背影。
回国后,自然先探听她的一切。
一切消息都像谣言,她已作了暗娼!
就是这种刺心的消息,也没减少我的热情;不,我反倒更想见她,更想帮助她。
我到她家去。
已不在那里住,我只由墙外看见那株海棠树的一部分。
房子早已卖掉了。
到底我找到她了。
她已剪了发,向后梳拢着,在项部有个大绿梳子。
穿着一件粉红长袍,袖子仅到肘部,那双臂,已不是那么活软的了。
脸上的粉很厚,脑门和眼角都有些褶子。
可是她还笑得很好看,虽然一点活泼的气象也没有了。
设若把粉和油都去掉,她大概最好也只像个产后的病妇。
她始终没正眼看我一次,虽然脸上并没有羞愧的样子,她也说也笑,只是心没在话与笑中,好像完全应酬我。
我试着探问她些问题与经济状况,她不大愿意回答。
她点着一支香烟,烟很灵通地从鼻孔出来,她把左膝放在右膝上,仰着头看烟的升降变化,极无聊而又显着刚强。
我的眼湿了,她不会看不见我的泪,可是她没有任何表示。
她不住地看自己的手指甲,又轻轻地向后按头发,似乎她只是为它们活着呢。
提到家中的人,她什么也没告诉我。
我只好走吧。
临出来的时候,我把住址告诉给她——深愿她求我,或是命令我,作点事。
她似乎根本没往心里听,一笑,眼看看别处,没有往外送我的意思。
她以为我是出去了,其实我是立在门口没动,这么着,她一回头,我们对了眼光。
只是那么一擦似的她转过头去。
初恋是青春的第一朵花,不能随便掷弃。
我托人给她送了点钱去。
留下了,并没有回话。
朋友们看出我的悲苦来,眉头是最会出卖人的。
她们善意的给我介绍女友,惨笑地摇首是我的回答。
我得等着她。
初恋像幼年的宝贝永远是最甜蜜的,不管那个宝贝是一个小布人,还是几块小石子。
慢慢的,我开始和几个最知己的朋友谈论她,他们看在我的面上没说她什么,可是假装闹着玩似的暗刺我,他们看我太愚,也就是说她不配一恋。
他们越这样,我越坚固。
是她打开了我的爱的园门,我得和她走到山穷水尽。
怜比爱少着些味道,可是更多着些人情。
不久,我托友人向她说明,我愿意娶她。
我自己没胆量去。
友人回来,带回来她的几声狂笑。
她没说别的,只狂笑了一阵。
她是笑谁?
笑我的愚,很好,多情的人不是每每有些傻气吗?
这足以使人得意。
笑她自己,那只是因为不好意思哭,过度的悲郁使人狂笑。
愚痴给我些力量,我决定自己去见她,要说的话都详细的编制好,演习了许多次,我告诉自己——只许胜,不许败。
她没在家。
又去了两次,都没见着。
第四次去,屋门里停着小小的一口薄棺材,装着她。
她是因打胎而死。
一篮最鲜的玫瑰,瓣上带着我心上的泪,放在她的灵前,结束了我的初恋,开始终生的虚空。
为什么她落到这般光景?
我不愿再打听。
反正她在我心中永远不死。
我正呆看着那双小绿拖鞋,我觉得背后的幔帐动了一动。
一回头,帐子上绣的小蝴蝶在她的头上飞动呢。
她还是十七八岁时的模样,还是那么轻巧,像仙女飞降下来还没十分立稳那样立着。
我往后退了一步,似乎是怕一往前凑就能把她吓跑。
这一退的功夫,她变了,变成二十多岁的样子。
她也往后退了,随退随着脸上加着皱纹。
她狂笑起来。
我坐在那个小床上。
刚坐下,我又起来了,扑过她去,极快;她在这极短的时间内,又变回十七岁时的样子。
在一秒钟里我看见她半生的变化,她像是不受时间的拘束。
我坐在椅子上,她坐在我的怀中。
我自己也恢复了十五六年前脸上的红色,我觉得出。
我们就这样坐着,听着彼此心血的潮荡。
不知有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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