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我决定了去探险。
一想就到了月季花下,或也许因为怕听我自己的足音?
月季花对于我是有些端阳前后的暗示,我希望在哪儿贴着张深黄纸,印着个朱红的判官,在两束香艾的中间。
没有。
只在我心中听见了声“樱桃”的吆喝。
这个地方是太静了。
小房子的门闭着,窗上门上都挡着牙白的帘儿,并没有花影,因为阳光不足。
里边什么动静也没有,好像它是寂寞的发源地。
轻轻地推开门,静寂与整洁双双地欢迎我进去,是欢迎我;室中的一切是“人”的,假如外面景物是“鬼”的——希望我没用上过于强烈的字。
一大间,用幔帐截成一大一小的两间。
幔帐也是牙白的,上面绣着些小蝴蝶。
外间只有一条长案,一个小椭圆桌儿,一把椅子,全是暗草色的,没有油饰过。
椅上的小垫是浅绿的,桌上有几本书。
案上有一盆小松,两方古铜镜,锈色比小松浅些。
内间有一个小床,罩着一块快垂到地上的绿毯。
床首悬着一个小篮,有些快干的茉莉花。
地上铺着一块长方的蒲垫,垫的旁边放着一双绣白花的小绿拖鞋。
我的心跳起来了!我决不是入了复杂而光灿的诗境;平淡朴美是此处的音调,也不是幻景,因为我认识那只绣着白花的小绿拖鞋。
爱情的故事往往是平凡的,正如春雨秋霜那样平凡。
可是平凡的人们偏爱在这些平凡的事中找些诗意;那么,想必是世界上多数的事物是更缺乏色彩的;可怜的人们!希望我的故事也有些应有的趣味吧。
没有像那一回那么美的了。
我说“那一回”,因为在那一天那一会儿的一切都是美的。
她家中的那株海棠花正开成一个大粉白的雪球;沿墙的细竹刚拔出新笋;天上一片娇晴;她的父母都没在家;大白猫在花下酣睡。
听见我来了,她像燕儿似的从帘下飞出来;没顾得换鞋,脚下一双小绿拖鞋像两片嫩绿的叶儿。
她喜欢得像清早的阳光,腮上的两片苹果比往常红着许多倍,似乎有两颗香红的心在脸上开了两个小井,溢着红润的胭脂泉。
那时她还梳着长黑辫。
她父母在家的时候,她只能隔着窗儿望我一望,或是设法在我走去的时节,和我笑一笑。
这一次,她就像一个小猫遇上了个好玩的伴儿;我一向不晓得她“能”这样的活泼。
在一同往屋中走的工夫,她的肩挨上了我的。
我们都才十七岁。
我们都没说什么,可是四只眼彼此告诉我们是欣喜到万分。
我最爱看她家壁上那张工笔百鸟朝凤;这次,我的眼匀不出工夫来。
我看着那双小绿拖鞋;她往后收了收脚,连耳根儿都有点红了;可是仍然笑着。
我想问她的功课,没问;想问新生的小猫有全白的没有,没问;心中的问题多了,只是口被一种什么力量给封起来,我知道她也是如此,因为看见她的白润的脖儿直微微地动,似乎要将些不相干的言语咽下去,而真值得一说的又不好意思说。
她在临窗的一个小红木凳上坐着,海棠花影在她半个脸上微动。
有时候她微向窗外看看,大概是怕有人进来。
及至看清了没人,她脸上的花影都被欢悦给浸渍得红艳了。
她的两手交换着轻轻地摸小凳的沿,显着不耐烦,可是欢喜的不耐烦。
最后,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极不愿意而又不得不说地说,“走吧!”
我自己已忘了自己,只看见,不是听见,两个什么字由她的口中出来?
可是在心的深处猜对那两个字的意思,因为我也有点那样的关切。
我的心不愿动,我的脑知道非走不可。
我的眼盯住了她的。
她要低头,还没低下去,便又勇敢地抬起来,故意地,不怕地,羞而不肯羞地,迎着我的眼。
直到不约而同地垂下头去,又不约而同地抬起来,又那么看。
心似乎已碰着心。
我走,极慢的,她送我到帘外,眼上蒙了一层露水。
我走到二门,回了回头,她已赶到海棠花下。
我像一个羽毛似的飘荡出去。
以后,再没有这种机会。
有一次,她家中落了,并不使人十分悲伤的丧事。
在灯光下我和她说了两句话。
她穿着一身孝衣。
手放在胸前,摆弄着孝衣的扣带。
站得离我很近,几乎能彼此听得见脸上热力的激射,像雨后的禾谷那样带着声儿生长。
可是,只说了两句极没有意思的话——口与舌的一些动作:我们的心并没管它们。
我们都二十二岁了,可是五四运动还没降生呢。
男女的交际还不是普通的事。
我毕业后便作了小学的校长,平生最大的光荣,因为她给了我一封贺信。
信笺的末尾——印着一枝梅花——她注了一行:不要回信。
我也就没敢写回信。
可是我好像心中燃着一束火把,无所不尽其极地整顿学校。
我拿办好了学校作给她的回信;她也在我的梦中给我鼓着得胜的掌——那一对连腕也是玉的手!
提婚是不能想的事。
许多许多无意识而有力量的阻碍,像个专以力气自雄的恶虎,站在我们中间。
有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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