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我找到声音,唇贴着她的耳边,问:
“你独自住在这里?”
“我不住在这里;我住在这儿,”她指着我的心说。
“始终你没忘了我,那么?”
我握紧了她的手。
“被别人吻的时候,我心中看着你!”
“可是你许别人吻你?”
我并没有一点妒意。
“爱在心里,唇不会闲着;谁教你不来吻我呢?”
“我不是怕得罪你的父母吗?
不是我上了南洋吗?”
她点了点头,“惧怕使你失去一切,隔离使爱的心慌了。”
她告诉了我,她死前的光景。
在我出国的那一年,她的母亲死去。
她比较得自由了一些。
出墙的花枝自会招来蜂蝶,有人便追求她。
她还想念着我,可是ròu_tǐ往往比爱少些忍耐力,爱的花不都是梅花。
她接受了一个青年的爱,因为他长得像我。
他非常地爱她,可是她还忘不了我,ròu_tǐ的获得不就是爱的满足,相似的容貌不能代替爱的真形。
他疑心了,她承认了她的心是在南洋。
他们俩断绝了关系。
这时候,她父亲的财产全丢了。
她非嫁人不可。
她把自己卖给一个阔家公子,为是供给她的父亲。
“你不会去教学挣钱?”
我问。
“我只能教小学,那点薪水还不够父亲买烟吃的!”
我们俩都楞起来。
我是想:假使我那时候回来,以我的经济能力说,能供给得起她的父亲吗?
我还不是大睁白眼地看着她卖身?
“我把爱藏在心中,”她说,“拿ròu_tǐ挣来的茶饭营养着它。
我深恐ròu_tǐ死了,爱便不存在,其实我是错了;先不用说这个吧。
他非常的妒忌,永远跟着我,无论我是干什么,上哪儿去,他老随着我。
他找不出我的破绽来,可是觉得出我是不爱他。
慢慢的,他由讨厌变为公开地辱骂我,甚至于打我,他逼得我没法不承认我的心是另有所寄。
忍无可忍也就顾不及饭碗问题了。
他把我赶出来,连一件长衫也没给我留。
我呢,父亲照样和我要钱,我自己得吃得穿,而且我一向吃好的穿好的惯了。
为满足ròu_tǐ,还得利用ròu_tǐ,身体是现成的本钱。
凡给我钱的便买去我点筋肉的笑。
我很会笑:我照着镜子练习那迷人的笑。
环境的不同使人作退一步想,这样零卖,到是比终日叫那一个阔公子管着强一些。
在街上,有多少人指着我的后影叹气,可是我到底是自由的,甚至是自傲的,有时候我与些打扮得不漂亮的女子遇上,我也有些得意。
我一共打过四次胎,但是创痛过去便又笑了。”
“最初,我颇有一些名气,因为我既是作过富宅的玩物,又能识几个字,新派旧派的人都愿来照顾我。
我没工夫去思想,甚至于不想积蓄一点钱,我完全为我的服装香粉活着。
今天的漂亮是今天的生活,明天自有明天管照着自己,身体的疲倦,只管眼前的刺激,不顾将来。
不久,这种生活也不能维持了。
父亲的烟是无底的深坑。
打胎需要许多花费。
以前不想剩钱;钱自然不会自己剩下。
我连一点无聊的傲气也不敢存了。
我得极下贱地去找钱了,有时是明抢。
有人指着我的后影叹气,我也回头向他笑一笑了。
打一次胎增加两三岁。
镜子是不欺人的,我已老丑了。
疯狂足以补足衰老。
我尽着ròu_tǐ的所能伺候人们,不然,我没有生意。
我敞着门睡着,我是大众的,不是我自己的,一天廿四小时,什么时间也可以买我的身体。
我消失在欲海里。
在清醒的世界中我并不存在。
我的手指算计着钱数。
我不思想,只是盘算——怎能多进五毛钱。
我不哭,哭不好看。
只为钱着急,不管我自己。”
她休息了一会儿,我的泪已滴湿她的衣襟。
“你回来了!”
她继续着说:“你也三十多了;我记得你是十七岁的小学生。
你的眼已不是那年——多少年了?
——看我那双绿拖鞋的眼。
可是,你,多少还是你自己,我,早已死了。
你可以继续作那初恋的梦,我已无梦可作。
我始终一点也不怀疑,我知道你要是回来,必定要我。
及至见着你,我自己已找不到我自己,拿什么给你呢?
你没回来的时候,我永远不拒绝,不论是对谁说,我是爱你;你回来了,我只好狂笑。
单等我落到这样,你才回来,这不是有意戏弄人?
假如你永远不回来,我老有个南洋作我的梦景,你老有个我在你的心中,岂不很美?
你偏偏回来了,而且回来这样迟——”
“可是来迟了并不就是来不及了,”我插了一句。
“晚了就是来不及了。
我杀了自己。”
“什么?”
“我杀了我自己。
我命定的只能住在你心中,生存在一首诗里,生死有什么区别?
在打胎的时候我自己下了手。
有你在我左右,我没法子再笑。
不笑,我怎么挣钱?
只有一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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