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移话题归转移话题,可德庆帝也是真的要跟步观澜说说这密折的事情。
摊开的折子上,一水儿全是难以辨认的狗爬字,也不知步观澜这丫头、他能耐的镇北大将军,到底是怎么有勇气敢把这样的摆在奏折上。
德庆帝暗暗伤了个神。
他可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甭说是眼睛有点不好使,就是好使,也很难辨认这些字啊。
到底他是皇帝,还是步观澜是皇帝啊?
这谁折腾谁啊?
德庆帝内心是痛苦的。
他在把目光放回密折的一瞬间,就长长地叹息了一口气,恨铁不成钢般开了口:“步丫头啊,打小我就知道你老爹没把你当书香人家的闺女看,可你不能放弃自己啊……”
步观澜听着,打了个寒战。
抬头起来,她就瞧见了皇帝一脸痛惜又痛恨,咬牙切齿的表情。
“朕年纪大了,你若写个普通折子,朕还能叫王琛帮着念念。你倒好,好死不死写了个密折上来,这是报复朕不给你赏赐吗?”
啧,当初步观澜写折子的时候可没这想法。
不过现在嘛……
步观澜心里蛮满意的,不过要是字再丑上十分,就更完美了。
她一本正经地对着德庆帝拱手:“回皇上话,臣的字别的不好,就一点:您给王大公公,他也不一定认得。臣的折子,不管是普通奏折还是密折,那都是‘密’的。”
“……”
如果这也是天下股肱之臣的优点的话,德庆帝宁愿自己手底下养的都是一拨只吃饭不做事的废物。
步观澜的字到底有多丑,这要看过的才能领教。
密折的形制是漂亮的,可白底上头留着的黑字儿,真是歪歪扭扭小蛇一样。
这是一份没有署名的密折,只在末尾盖了个镇北大将军印。
皇帝的目光从折子上头留着的字扫过去,脸上原本轻松的神情渐渐收了下去,无怒无喜道:“真是纵容你了。回头要收了你大将军印,看你拿什么东西盖去。”
私底下,步观澜实是个嬉皮笑脸假正经的。
听见皇帝这句话,她原是该俏皮地回上两句玩笑话,不过这时候,她脸上那些略显得有些轻浮的表情也渐渐敛干净了。
“只要天下太平,所有将士们死得其所,皇上便是扒了臣的皮,臣也认了。”
“……”
德庆帝忽然没了声音。
他重新抬起头来,仔仔细细地看着步观澜。
老将军当年威名赫赫,只凭着名字就能威震西北,却仅有步观澜一个独女,后来更是战死边关。
步丫头原是他看着长大的,从小都是被人欺负,可忽然有一天,也不知是不是被欺负狠了,她开始变成欺负人的那个人。
于是,当年老将军一心一意培养的“名门淑女”,一年一年下来,就变成了现在这个凶名媲美当初老将军的“将门虎女”。
细细想来,也是颇有一种奇异的“世事弄人”之感。
一身没有干的官袍,玄色的花纹透着一股祭奠的味道。烧焦的孔洞,怎么看怎么狼狈滑稽,若传出去,怕是要被人笑上半年。
可现在,德庆帝看着她,只觉得唇角上挂了三五十斤重的东西,怎么都抬不起来。
他只好板着一张脸。
“此事……容后再议吧。”
已经长了皱纹的手指,摩挲着密折上歪歪扭扭的字迹,德庆帝的声音很低沉,带了几分沙哑。
这一位经常被怀疑“到底是怎么登上皇位”的皇帝,眼神忽然晦暗起来,也变得沉静起来。
上位者的威严仪态,渐渐从他身上每个角落散发。
他看向了步观澜。
此刻,步观澜明亮得找不到任何阴暗角落的眸子,也注视着他。
德庆帝忽然不喜欢这样的目光了。
“别这样看着朕。”
步观澜近乎不敬地,直勾勾地看着德庆帝,两手僵硬又缓慢地,放了下来。
她起身,比一般女子更高一些的身体,像是被一杆枪撑了起来。
纤细,却坚韧。
两眼,明亮极了,也清澈极了。
“皇上不准备彻查吗?”
声音清越,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却恍如惊雷一般在旁边伺候的郑保耳边响起。
步将军这是……
郑保只是乾清宫的管事牌子,政事方面的事情,自有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帮着皇帝打理。
更何况,这折子是连秉笔太监王琛都没看过的。
郑保不知道步观澜在说什么。
她似乎在跟皇帝打一个哑谜。
她知道,皇帝也知道。
德庆帝的脸色,渐渐阴沉了下来。
他的目光也透着前所未有的压迫和威严,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人,这不是昔日那个还会在自己面前撒娇的小姑娘,而是带领过边关三十万大军,承继父亲遗命,抗击过西戎大军,叫他们闻风丧胆的大将军!
她身上扛着国运,也扛着跟随她的数十万将士的命和运。
“沙……”
太安静了,都能听到手指拂过密折表面打磨过的花纹的声音。
德庆帝的手指一点一点从花纹上磨过去,像是要把它们都磨平……
“步丫头,三年前你跪在皇极殿前,求朕、逼朕,要朕允你带兵打仗。仗打完了,你嘴里说着求朕,可哪里不是逼朕呢?”
“皇爷……”
步观澜直挺挺地站着,牙关紧咬着,整个面容都紧绷着,像是她身体里拉着一根弦,只有绷紧了才能不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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