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远知趣地绕开话题,谈起入住永安以来的所见所闻,两人互问互答,转眼已迫近瑶山。四周皆是突兀的怪石,风像幽魂一样在山隘峡谷中飘忽不定,还时常伴着凄厉的“哭声”。
不知马儿是累了,还是感到恐惧,任凭陆远怎样呵斥,死活不肯继续向前走。就在陆远用力地拉扯着缰绳,和马相持不下的时候,军中传来了更凄惨的叫声,这可不是吹过隘口的风声,是人!是人的惨叫!陆远不愿相信,又不得不相信,本是过瑶山奔赴蒙上设伏的队伍竟被敌人赶在前面,先在这瑶山布下重兵。果然,惨叫声接二连三,军中乱作一团,箭矢如密雨一般排下,燃着的火球滚滚而来,顷刻间太平军死伤无数,陆远从未感觉到离死亡如此之近。只要在这隘口里,太平军就是任人宰割的羔羊,必须冲出去,只有冲出去才会有一线生机。当人彻底绝望的时候反而会生出无尽的勇气,拼搏中间夹个死字,使人的力量无法估计。
炙热的空气令眼前的景象摇摆不定,火星崩溅,乌烟四处,瘴气使人咫尺难辨。“李秀成在哪?”陆远双目圆瞪,在重重烟气中找寻李秀成的身影,眼泪被熏得像泉水一样涌出。
图象是模糊的,但声音却是清晰的,箭羽射入身体的噗噗声、骨头被砸碎的咔咔声,还有心脏剧烈跳动的咚咚声。随时都有被砸死,万箭穿心的危险。不能耽搁,向前冲,冲出谷口,陆远认定这是唯一的活路。假若向后撤,就算不被清兵所杀,也会被自己的弟兄们活活踩死。
陆远主意已定,一跃上马,虽然在高处会使自己成为活靶子,但也是此时能让士兵们引起注意的唯一方法。高呼道:“弟兄们!想活命的跟我往前冲啊!”
陆远这一叫,还真唤醒了不少太平军士,如潮水一般,没命地向前奔跑。
因陆远在前队,韦昌辉人在中军。清军自是待前锋已过,主力全部进入伏击圈时才骤然发难,陆远处的压力自然较韦昌辉那里轻了不少,距前方出口也并不太远。
“噗!”的一声,一支利箭直贯陆远右臂,骨头与箭尖的亲密接触令陆远险些昏倒。马同样受了惊,像离弦的箭驮着陆远飞窜出山口,也许是上天眷顾这个本不属于十九世纪的年轻人,还留得一条命在。
蒙江畔,力竭的马倒地喘着粗气,伤重的人仰面昏迷不醒,波澜不惊的江水荡漾着微波,演奏着自然的旋律,一切还是那样的静。陆远幽幽醒来,灼目的阳光令他不得不把眼睛眯成线,只感觉外面是白茫茫的一片。过了许久,才看清蔚蓝的天和在上空盘旋飞翔的秃鹫。强忍着撕心般的巨痛爬到江边,身后留下长长一道血迹。马儿见到主人转醒,也挣扎着要站起来,颤抖着四肢勉强顶起身体,摇摆了两下又“咚”的一声倒了下去。
光照下的江面闪烁着缕缕荧光,陆远顾不得江水的浑浊狂灌了几口,感觉身体轻飘飘的。身旁班驳残缺的刀刃上可以深深感受到战斗的惊心动魄。
“我还活着!”陆远在心里反复念叨着,吃力地爬到马的身边,马儿微闭着双眼,甩了甩唯一没有伤痕的尾巴,告诉它的主人:“它还活着!”。
陆远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惶惶如丧家之犬,望着江中潺潺的流水,仿佛从中映照出妈妈的笑脸。
“妈!妈!”陆远用泪水冲刷着他满是污垢的脸,失声叫着妈妈。母亲没有回答,依旧微笑着,渐渐淡去。
待陆远再次醒来,那匹老马正在用舌头舔洗着他布满泪痕的面颊。陆远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更不知道该去哪里。孤独、无助,令这颗年轻又未曾经历多少风雨的人焦躁起来,刚刚恢复的丁点力气全都拥向胸口,闷!
残箭仍旧直挺挺地嵌在右臂上,而这清军的免费赠品也就成了陆远发泄的对象,不知为何,当人感到压抑的时候总会想到伤害自己。陆远深知拔箭的痛绝不亚于中箭,但他还是那样做了,淋淋的鲜血从伤口处汩汩流出,陆远木然,他在想再次昏迷也就结束了这荒诞离奇的“梦”,回到自己思念的亲人身边,这个“梦”他有些做够了。陆远仰面躺在冰冷的大地上,嘴角挂着幸福的笑,等待着梦醒的一刻,沉沉地睡了。
打远处走来一老一少两个尼姑,见到鲜血淋淋的陆远并不吃惊,这年头,一两具横在路边的尸体又有什么稀奇。但陆远还活着,一个处在生死边缘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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