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二十二章
王修听陈嵩说了半天,一直没有开口。
这个人在北府兵中一向以人如其名著称,不仅因为修身养性,更因为极修边幅。人家说他出门就像新嫁娘出门,总要在镜子前费去许多光阴。没有战事的时候,帢冠务求端正、袍子务求合身、腰带佩玉务求精粹、靴子务求纤尘不染。到了战区,军务忙碌,没那么多时间捯饬这些,甚至也不可能天天梳头,那就务求胡子条分缕析、油光飘洒——他有一把玛瑙梳子,装在袖筒里,时不时拿出来梳梳胡须。军中传言曰:主簿称英豪,全靠两撮毛。一撮毛是毛笔,赞王修下笔千言、倚马可待;另一撮毛自然就是他那号令严明、旗幡齐整的胡子。刘裕出身低微,本是邋邋遢遢不修边幅的,起初也看不惯王修那种“众人皆脏,唯我独净”的做派。要换个人,既然上官有压力,迟早也就改弦更张了。不过王修不是一般人,任你舌头如风,我自青松不倒。还反过来劝刘裕,将军你是有大前程的人,上要面圣奏报,下要统领万军,内要垂范将佐,外要威慑四夷,总这样粗糙是不行的。两个人这样拉锯往来,最后竟是刘裕被说服,日渐讲究起来。
但今天陈嵩看到的王修,却丝毫不像新铸的光灿灿金锭,倒像是一枚用了多年锈迹斑斑的铜钱。
自上而下:帢冠上有污渍,头发蓬乱。眼含血丝,两个大黑眼圈。胡子显见没有梳。中间间杂着几根白的。腰带没有结,松松地垂着。露出文人那种没有钢性的疲沓胸肉。手指甲也没有修剪,里面有墨迹。
他在刺史府中的地位。真是江河日下。
毛修之继任王镇恶做司马后,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军中有重要文书,找个笔杆子,他口授,人家润色而已。他懂得怎么哄小孩子,对刘义真一是百依百顺绝不抵抗,二是嘻嘻哈哈绝不正襟危坐,三是物色美女珍玩讨他欢心。和这些相比。王修那种塾师加长辈,动不动就要绳之以江山社稷的派头,在顽童眼里就只能显得面目可憎。
这些倒在其次,真正的分歧是在统军方略上。王修和毛修之都是跟着刘裕多年的北府兵老人,都知道慈不带兵的道理。但慈不带兵、严刑峻法的前提是主帅自律严整,如果自己一身毛病,休想刀斧加于他人。当兵的鼻子很灵,一旦嗅出上峰不是好人,他们就会上行下效。并在骨子里鄙视他,最后导致威严扫地,令不行禁不止。刘裕走后,刘义真迅速被身边人带坏。吃喝嫖赌无所不为,万千军务撒手不管,全军风纪逐渐败坏。此种情势下。王修越发觉得必须勒紧缰绳,才能控制住北府兵这匹野马。而毛修之虽然内心赞同王修。却一味顺从刘义真,不主张勒军过严。他算得很清楚。刘裕一旦登基,刘义真虽然不可能是太子,却一定是诸王中最得圣心的一个,巴结好了他,后者随便在父皇面前美言几句,自己的程就一马平川了。他给刘义真出的主意,是三军远征劳苦,所以要不吝赏赐。刘义真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动辄赏赐过万,小兵们未必能拿到多少,各级将佐倒是捞得欢畅,纷纷当面吹捧刘义真爱兵如子、兵法天纵、得宋公真传、有古名将之风。刘义真飘飘然忘形,赏赐起来更加大手大脚。他倒是玩痛快了,王修却痛苦了。身为长史,钱粮是归他管的。打仗这事,外行都高谈阔论兵法,内行都为钱粮发愁。“十万之师,日费千金”,孙子他。老人家不是瞎说的。王修既然担着三军肚子的干系,就不能时时提醒刘义真不可太挥霍,刚开始后者还能还以“下不为例”,到后来就纯然不耐烦。刺史府中一干小人,生怕王修会断了他们的财路,也是逮着机会就往刘义真耳朵里灌邪风,毛修之自然也没少进谗言。日子久了,刘义真对王修先是冷淡,后是挑毛病,到最后索性懒得见他。江东方面来的赏赐,阖府都有,唯独“忘”了那么大一个长史。如今在刺史府里,连疯子这样后来居上的人,都和毛修之亲如兄弟,是刘义真身边炙手可热的红人,受宠程度远远高于王修矣。
对这些,陈嵩早有耳闻,只是不曾想到王修会委顿到如此地步。也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他,说了一句王长史要珍重啊,立刻觉得这话轻飘飘的。
王修苦笑一声:
“我不是什么珍宝,贵重不起来啦!只是我个人得失不算什么,北伐前途眼看要断送了在孺子手上,一想起来就心痛啊!”
陈嵩觉得这是一个极佳的话口,端起茶抿了一口:
“长史就没想过向江东求助?”
王修抬眼看了陈嵩一眼。其实他也曾想过写信给刘裕,把关中这边的事态一一陈述给他,但转念一想,“疏不间亲”,这样在父亲面前说儿子的坏话,当爹固然震怒于儿子不争气,但也绝不会对告密者有好感。再者说,如果公文往返,这信就瞒不过刘义真,至少瞒不过府中哪些处理文书的笔杆子,而他们现在都被毛修之喂肥了,断断不会和自己一条心。如果送密信,自己身边有没有可靠的送信人。现在看这位新晋的青年军副,似乎也有同样心思。乃把茶碗推过去,轻轻磕了磕陈嵩的茶碗,让它们做并肩状:
“陈将军这样问我,是不是已经有想法啦?”
陈嵩起身走到门外,看的确没有人在偷听,便掩上房门,回来把请老四漂流送信的想法原原本本说了。
王修生于江东,长于江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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