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并不久远,只要重拾,即似站在大树之下,轻轻地刨开薄土,万千条或细或粗的根须,便延伸了去。若是不去提拽则罢,一经提拽,连根而起的,太多太多……
今夜里,二小姐手执一盏灯笼,站于这枯井,一圈井沿围成之状,犹大树之干,从这里生发出去的,太多太多……
曾带给自己无限慰藉、平复、依凭的宅虎,已经被陈叫山打死了,埋在城北虚水河边的荒地里,如今想起,除了那一大片黑油油的皮毛,再无更多,亦不堪多想……
曾经的一句“我将来要娶你”,在这深宅大院的卢家,显得那般虚弱,近乎滔滔凌江里浮沉颠簸着的一片枯叶而已,随便一朵浪花,即可将其打翻,沉没,埋于极深处,成泥……只是,在江面漂流着的日子,在视线尚能及的日子,在希望并未被扑灭的日子,日日夜夜里,终究带给了自己许多念想和幽思……
可是,说那话的人,已经死了,葬身在虚水河……流入凌江了么,流入长江了么,流入大海了么,被鱼与虾分噬了么?
活下去?还要活下去么?
这牢狱一般的宅院,栅笼一般的卢家,檐上流来飞去的朝霞、晚霞,梁柱上轮回的日月星辰,经历百年,别人或可看见无尽繁华与奢靡,于我而言,却有什么?正像那雕梁画栋、金碧辉煌之表象下,或许是虫蛀的细眼,人声喧阗,笑语起伏的热闹场、繁华境里,春尽夏来,秋去冬与,所谓温暖背后,怎禁得住那一丝寒意,透骨蚀心的寒意?
锦衣玉食,未见得就快活,布衣清粥,未见得就不快活希望,念想,才是人活下去的真正元水,元水干涸了,没了,活下去,还有什么自在可言?
二小姐将手臂搭在井沿上,肌肤贴着冰凉的石头,井沿的石头是青色的,衬着手臂的白,衬着生命的索然与苍白……
那记忆深痕里的气味,来自生母身上的味道,奶汁的味道,莲藕刚刚从塘里挖出来时的味道,水粉的味道,头油的味道,香包的味道,汗的混合的味道,越来越记不起了,记不清了,即便现在就探身在井口,记忆也显得那般古老了……
二小姐从辘轳上取下灯笼,转身朝井台西面的柴房走去reads;。柴房因为枯井闹鬼事件,也早已废弃不用了,四周的野草肆虐起来,长得与二小姐一般高了,秋尽冬与的时节里,又没了苍翠葱茏,更多枯焦干巴。二小姐一脚一脚踩过去,踩倒了一棵一棵枯草,踩出一条弯弯小径,延伸于柴房门前……
二小姐用脚使劲一蹬,柴房的门“嘎唧”一声开了,浮土“簌簌”而下,呛得她打了两个喷嚏,手里的灯笼晃荡起来,差点熄灭了。只灰老鼠,听闻人声,“嗖嗖嗖”地一阵乱窜,没了声息……
柴房里码放着长长短短的朽木,已经扫秃的扫帚,已经断了耙钩的竹耙,已经被老鼠啃去了边沿的簸箕,已经朽烂得轻轻一折便会断开的秤杆,已经锈了拉环的板柜……这多像生命的真相,原原本本的真相,一切终究要朽烂,成灰土,成虚无……百年昌盛的卢家,浮华绚烂的幕布后,不也有这般腐朽枯衰的东西……多么的真真实实,多么的恰恰相如……
是,就是这里了……在这里了结一切,有意味极了,去等待下一个轮回吧……
二小姐将灯笼插在墙洞上,扯来一些枯草,塞进了层层叠叠的朽木中间,关上了柴房的门……取下灯笼,揭开灯笼罩子,将油灯里的油,淋在了枯草上、朽木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油灯一扔“噗哄”一下,火焰跳了起来,火光闪晃间,二小姐走到窗户前,定定站住,透过窗棂,怔怔地看着窗外的枯井,这一刻,那记忆深痕里的气味,似乎突然回来了,像游荡了多年的孤儿,终于回到了故园……
却说吴妈因为天冷,人老头晕,早早躺下睡觉了,睡了一觉醒来,脚一伸,那头是空的,急忙坐了起来,“二小姐,二小姐,这都啥时候了,咋还不睡?”
没有回应,黑暗中,什么声息都没有……
吴妈急忙下床穿衣,在茅房里寻,在梳妆室寻,在小院内各处寻,跑到院门前一看,门闩是开着的……
吴妈在卢家大院寻二小姐,在卢家大院的人看来,已为常态:一个疯疯癫癫,一个人老眼花,一个时不时地捉迷藏一般,到这里去了,到那里去了,另一个便“二小姐,二小姐”地喊,四处地找……
陈叫山和罗明宽、常海明坐在西内院的榄坎上烤着火,说着许多在太极湾的往事,说着死去的那两位小分队兄弟,说着如今红椿木的蹊跷之势……陈叫山手里捏着一根短棍,敲敲常海明的鞋子,提示常海明不要靠炭火太近,防止把鞋子烘焦了……忽然,陈叫山听见吴妈的声音“二小姐,二小姐,你这又跑哪儿去了嘛?”
陈叫山猛地站起,心下一惊二小姐提着灯笼走了后,已有多时,莫非,还没有回去睡觉么?
陈叫山来到院外,喊住吴妈问,“吴妈,二小姐不在里么?”
吴妈急得直跺脚,“也不知啥时候出去的,到现在还没回去呢……”
陈叫山便和吴妈分头探看寻找……
陈叫山刚走出没多远,忽然看见东北方向有火光,急忙飞步奔过去……
过了拱门,陈叫山见枯井后面的柴房火光熊熊,步跳过去,想从枯井里绞水,走到辘轳前,才忽然意识过来,禾巧曾对他说过的,这口井是二小姐的生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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