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避开邓舍的视线,见洪继勋正在看他,忙又转开头,吞吞吐吐,道:“这,这,……卑职出面,没关系。卑职这,……要是弄巧成拙,适得其反……”
“读圣贤书,所学者何?而今而后,庶几无愧。某之所为,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某所忧者,何也?子曰:‘微管仲,吾其被左妊矣’。噫嘻!文丞相英灵不昧,圣人衣冠而尽皆左衽。呜呼!楚虽三户能亡秦,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
洪继勋似笑非笑,悠悠吟诵。王宗哲蓦然转过头来,哑然,继而欢喜。洪继勋道:“这篇文章,不用状元郎写,属状元郎名字即可。”
姚好古连连点头,由衷赞叹:“好文章,好文章。”要给他些时间,这文章他也写的出来。然而,洪继勋转念之间,就引经据典,出口成文。短短几句话,先后引用文天祥、诗经、圣人、陆游等数人言语。这一点上,他有所不及。
而且,非常贴合实际。文天祥人人敬仰的,他是前宋的忠臣。王宗哲投潘诚,转而入邓舍幕府,不管潘诚抑或邓舍,都是小明王的臣子,小明王自称宋徽宗后裔,国号也是宋,一脉相承,对的上号。
邓舍心想:“真才子。”再看王宗哲,因人成事之辈,大约讲的他这种人了。洪继勋傲气,有他傲气的理由。邓舍笑道:“先生锦心绣口,然则这篇文章,便赖先生大才了。”
洪继勋颔。
姚好古待了片刻,看他没继续说的了,方才徐徐开口,说道:“洪大人的两策,一条治本,一条治标,可谓面面俱到,算无遗策。卑职甚为钦佩。有洪大人珠玉在前,卑职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却也想到了一条小小的对策。”
他谦恭有礼,邓舍暗自点头,微笑道:“先生请讲。”
“俗云穷文富武,这话一半对,一半不对。‘富武’固然不错,‘穷文’却不尽然。南北士子,其中出类拔萃的多有家学渊源,世宦书香,称之为大家子弟不足为过,辽东亦然。而今乱世纷争,民不聊生,兵火波及,他们这些大家子弟过的并不好。
“卑职从军以来,常常听闻南北义军所过之处,如飞蝗过境,片草不留。昔日千顷之家,灭门者甚众,流离失所者不计其数。各地青军数目众多,原因正在于此。士林对我义军之赞否,之所以视我为贼、为寇,很大程度上也正取决于此。
“今观南北英雄,无不以子女玉帛为念,暴戾恣睢,聚千万众横行天下者也,荼毒肆虐。若主公独不以此为念,结仁义,善待百姓,则区区之留士子居辽东,何足挂齿。”
很多的士子出身富家,小地主、大地主,他们的钱被义军夺了,他们的地被义军夺了,他们的身份地位被义军夺了,他们当然要反抗,他们当然要反对义军,他们要侮辱、斥责义军为贼、为寇。
邓舍的军纪算是严格的,他所到之处,不敢说秋毫无犯,至少没有扰民不宁。不过,姚好古说的,显然不在此。
邓舍听的明白,他口中的“结仁义,善待百姓”,指的并非寻常人家,而是“世宦书香”的“大家子弟”。换而言之,就是大小地主。要说呢,他的提议的确提到根子上了,要留士子不走,要得士子之心,归根结底,不保证他们的利益不行,得与他们妥协,得宽其忧虑。
然而问题却是,辽东,包括高丽在内,土地兼并严重,不夺大地主的土地,就没有分给穷人、流民的。不分给穷人、流民,他们就会饿肚子。他们饿肚子,就不会拥护这个政权。
邓舍得高丽后,狠杀了一大批各地的地主豪门,得辽东时日未久,像辽左、辽西这些地方,还没来得及动手。他早先入辽阳时,就现当地的地主们不如别的地方凋零,数量不少。看来,也是姚好古影响了关铎。
他踌躇,说道:“这是大事。……”
牵涉面太广,先就涉及到流民问题。涌入高丽的流民,邓舍正想用他们来加强汉人的力量,不能赶走,得安置,安置就需要土地。辽东人口稀少,需要吸引别的地方流民来,吸引他们来,除了土地没更好的诱惑。
辽东就那么大的地方,最肥沃的当数辽左,辽左原先有高家奴在,位置也偏东,红巾活动基本甚少涉足其间,经的战火不多,地主们损失不大。他们损失不大,无主之地就少。地皆有主,还怎么制定政策,吸引流民?
更而且,这个口子一开,邓舍善待地主的风声一传出去,早先逃亡出走的地主们,说不定也接二连三地回来。他们回来了,他们原先的土地,是给,还是不给?相比这件大事,士子的留去,反而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邓舍沉思不决。
姚好古道:“主公的忧虑,是在流民的安置么?”
邓舍微微点头,姚好古道:“其实不难。无主之地,尽数分与流民。有主之地,可择其善者,奖励之;择其异志者,杀之。中间望风者,有子弟入仕我行省、出钱出粮捐助我行省的,奖励之;否者,处罚之。然后,主公一方面显示宽容忍耐之仁心,一方面表现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之决断,何去何从,任其自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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