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奇妙的是他听了我这话便立地平静起来了。
“我们把他抬去睡好后,朋友们都惊惶失措了,我说他只是疟疾,因为热度太高了,所以生出些神经性的症状来,明天包管会好的。但他们都不肯相信我,他们到第三师范去请了一位中医来。这位中医,倒很高明,他一面用金鸡纳霜丸给他吃,一面又开了一张药方。他这是再高明也没有的办法。
“无锡的朋友们对于朱谦之的友情是异常深厚的。他们请了中国医生来看了,还不放心,还要把他抬进医院去。那是无锡公园旁边的大同医院。受诊察的时候,我立在旁边替朱谦之报告病历。一位青年医生,大约是助手,我看他也不打诊,只把脉评了一下,就说入院了。我觉得这位西医也是过分的高明,他又借着中医法门来掩盖自己的妙手了。我问他是什么病?他说要住了几天病院才晓得。我便不客气了。我说,不分明是
ia(疟疾)吗?他说是
ia时,怕是另外一种
ia。
“这位医生也使我佩服到五体投地了。那明明是三日一来复的间歇热,他要说是另外一种
ia。朱谦之入院后,我因为有别的事情,第二天便和伯奇回了上海。后来听说他在院里住了三天,也没有再发一次烧,病就好了。但他的病究竟是那个医生医好的?我不敢替西医吹牛,我也不敢和中医捣蛋。……”
我一面说着,已经走到了无锡饭店的门口了。这座旅馆是第二次来游时住过一夜的地方。那是去年三月间的时候,那时我的日本妻子因为在上海的生活过不惯,已经折回日本去了。我在上海临到人生的歧路,消沉了好久。那时是袁家骅和顾缓昌两人约我们来看梅花,我却不过朋友们的盛情,便又到这儿来住过一夜。那时候同来的有仿吾、尼特,我们居过的房间便是这儿的二楼十七号了。
因为有这样的一番旧情,我走到无锡饭店门首,便自然而然地走进店里面去。
啊,天地间真再没有这样凑巧的事情了!我们走进店里去后,茶房把我们引到的却又是二楼的第十七号房间!
房中唯一的一点装饰便是一张南洋兄弟烟草公司的美人牌的广告,但这种俗不堪耐的广告对于我也觉得有几分依依欲动的神气了。
在电灯光下不禁怀念起成仿吾来,几乎又要流出些不值钱的眼泪了。
“成仿吾怕已经到了长沙罢?”c君这么问起我来。
“怕还没有这么快,到汉口要五天。他在武昌要耽搁些时候,恐怕还不会到长沙。”我这样沉抑地回答。
天地间真是有多少出人意外的事情。自从四月我到日本去后,仿吾不久也就到了广东。但在我十一月十六日回到了上海之后,完全出乎意外地他在十一月二十一日又从广东回来了,而他这回回来是扶着他长兄的灵柩。
他的这位兄长见比仿吾早到广东不过半年,而他竟至成了灵柩转来!他不是轰轰烈烈地去投了什么人的炸弹,一同被炸死,也不是阵亡,他的死愈见不为人注意,而对于我却愈有不能言喻的悲哀。他有五个儿子寄居在长沙,他假如能庸庸碌碌做些家人生产,又何尝不能供家养口?但他偏又做了湘军的军需处长,远远要到广东去从军。广东的财政穷绌得不堪,客军的湘军有时候几乎没米煮饭。他在这种奇绌的状态之下,不能不四处去找些米粮来使健儿们糊口。但他顾得了军队,便顾不了家庭。他在去年十一月,写过一封信给仿吾,说他寄留在长沙诸儿的学资要仿吾由上海供给。仿吾想方设计汇去了一百五十块钱,这是我所目睹的事。但他终竟因为军事多忙,劳死在他乡了。听说他得的是心脏麻痹的急症,仅仅苦闷了两点钟便溘然长逝了。仿吾也没有赶得及和他见面。像他这样不折不扣的国尔忘家、公尔忘私的人,泱泱的中国中,究竟能有几个?然而他竟死了。他死了又有几个人知道他的名字呢!没有人替他在报章杂志上出专号,也没有人替他流一珠眼泪,替他照拂下他五个无父的孤儿。他这五个孤儿当然要归仿吾一人扶持了,而仿吾的责任还不仅这五个。我听说他的二哥也有五个儿子,而他的二哥除抽大烟之外是一事不问的人,这当然也不能不赖仿吾照拂了。仿吾一个人要担养他这十个侄子,啊,这真是不容易的事!他到上海后,我们于衷切之中也聚首了两天。我们一说到他的家庭上来,他总要把十个指头伸出来,连连地说道:“一双手!一双手!”——啊,他这一双手,一双手!但是谁肯替他分得一只去呢?
仿吾回湖南是十一月二十五日,而我在他去后的一礼拜,又来下榻在和他一同下榻过的旅馆。我素来是比他不自由的人,如今他比我更不自由了!惯会生儿子的无产者的悲哀哟!
“仿吾的大哥叫作什么名字呢?”c又问起我来。
我说:“叫成汉,号叫劭吾。他是早期的日本留学。五四运动的那一年,大学没有毕业就回来了。”
我现在这样地把他写在这儿。我不敢保证:他的名字是不也就和写在水上的一样?
在灯下谈了好一阵,虽明知袁家晔、顾绶昌两人是已经毕了业的,但也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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