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春季,北京多风,现在又起风了,虽然风不是很大,却使承干宫院中树影摇晃,正殿檐下的铃声叮咚,更增加了宫女们的悲哀。
魏清慧首先在皇帝的面前跪下,吴婉容等众宫女也纷纷跪下。魏清慧在皇帝脚下悲声说道:“请皇爷宽心,请皇爷宽心。”
又过了一阵,崇祯揩去脸上泪痕,对着田妃的空床在心中说:“爱妃啊,古人说,睹物思人,朕再来承干宫的时候怕是没有了!”说完便挥泪起身,脚步踉跄地往奉先殿去。
奉先殿的太监们看见皇上来到,一齐跪到地上迎驾。奉先殿因为是皇帝在紫禁城中的家庙,所以院落较大,古树较多。今夜有十几只乌鸦原在西城寄宿,受到大炮声的惊吓,从西城惊慌飞来,落在奉先殿的古柏枝上,因为有西北风,都将头朝着西北方向,缩着脖子,刚刚入睡。
忽然间有一大群宫女和太监打着十几盏灯笼,随侍着皇帝走进院中,那惊魂才定的宿鸦,乍然被脚步声和灯光惊醒,侧首下望,哑哑地惊叫几声,不敢再叫,等待动静。有的惊慌地飞离树梢,在低空中盘旋一阵,但见夜色昏暗,北风凄紧,无处可以去,又陆续落回原处。
崇祯进入奉先殿,先在太祖皇帝的神主前行了三跪九叩头礼,又在成祖皇帝的神主前行三跪九叩头礼,随即伏地痛哭,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诉说:“二位皇祖,你们身经百战,平定僭窃,驱逐胡元,而有大明天下。到了不肖孙子,无德无能,承继正德以来的历代弊政,虽也尽力振作,志在中兴,可怜国运日非。孙子苦苦挣扎十七年,有心中兴,无力回天,眼看就要城破国亡,家族屠灭,陵寝与宗庙任贼焚毁,不肖孙子纵然死志已决,甘愿身殉社稷,但恨无面目见二祖列宗于地下,在孙子手中失了祖宗江山,不孝之罪,上通于天。”
崇祯说不下去,以头触地,号啕痛哭之声,震动大殿,惨痛更加动人,不仅进到殿内的干清宫掌事太监吴祥,两宫管家婆魏清慧、吴婉容和其他四个宫女随皇帝伏地痛哭,那跪在殿外的众多太监和宫女也都泣不成声。
那些常在皇上身边侍候的太监和宫女虽然有多次看见皇上因为国事艰难,或默默流泪,或呜咽痛哭,但是像今夜这样当着许多宫女和太监号啕痛哭,倾诉衷肠的情形还是第一次。他们既出自忠君思想,也深感即将亡国之痛,又想着自己的眼前大祸,所以都只顾随着皇上伏地悲哭,竟无人劝解皇上。
忽然间从院中的高树枝上发出了一声奇特的鸟叫,好像是古怪的笑声。魏清慧有一夜曾经在御花园听见过这种鸟叫声,一位照料钦安殿的老太监告她说这是猫头鹰的叫声。如今魏清慧听到这声音,不觉毛骨悚然,她担心逆贼随时都可能攻城,如皇上在此时哭坏了身体将无法应付变故。
她膝行而前,到了崇祯背后,哽咽劝道:“皇爷,时候不早了,请圣驾回宫去吧。”
崇祯没有听见她的话,又抬头望着成祖的神主牌哭着诉说:“自万历末年以来,内政不修,辽事日棘,至天启末年,朝政更坏,内地天灾不断,民不聊生,盗贼蜂起。在辽东方面,虏势日盛,朝廷用兵屡挫,土地日削,不肖孙子登基以后,欲对关外用兵就不能专力剿贼,欲剿贼就无力平定辽东。内外交困,国运日坏,一直没有转机,以至有今日之祸。”
“用武将则将骄兵惰,不能实心剿贼,徒会扰害百姓,驱民为乱。用文臣则几乎无官不贪,在朝中各树门户,互相攻讦,却没有一个人能够为朝廷实心做事,敢在国家困难时担当重任。子孙并非亡国之君,偏有今日亡国之祸,都因为文臣误国,武将误国。”
崇祯又一次放声大哭,感动得殿内殿外的太监和宫女们都放声大哭。自从永乐年间由南京迁都北京,在紫禁城外修建了太庙,在紫禁城内后宫中修建了奉先殿之后,二百多年从来没像今夜有皇帝和一大群宫女、太监在奉先殿正殿内外一片一放声痛哭的事。由于哭声很大,又一次惊醒了树枝上的乌鸦,纷纷惊叫,飞往别处。
皇上在奉先殿伏地大哭的事,一开始就由吴婉容差遣两个宫女结伴,打着一盏纱灯,奔回坤宁宫,启奏皇后。周后知道皇帝这次去奉先殿痛哭并不是再去乞求祖宗保佑,而是前去辞庙,所以得到宫女禀奏后,立刻同袁妃在坤宁宫大哭起来。坤宁宫中众多的宫女和太监,还有一些女子,原是宫女身份,却已经有了女官职称,大家都随皇后和皇贵妃大哭起来。
深夜,月色昏暗,北风凄紧,树影摇动,檐际铁马叮咚……,这一切更增加了坤宁宫中的悲凉和绝望气氛。
崇祯在奉先殿伏地痛哭了一阵,经魏清慧和吴婉容的苦劝,才向太祖和成祖的神主牌分别叩了头,从拜垫上站起身来。但是他今夜来奉先殿的目的是因为他清醒地明白国家亡在旦夕,他自己将要遵照国君死社稷的《春秋》古训,以死殉国,如今是前来辞庙,所以他又到每个前代皇帝即所谓列宗的神主牌前叩三个头,只是在熹宗皇帝的神主牌前拜了一拜,没叩头。
从正殿出来,他又到偏殿去,有的神主牌前拜一拜,有的神主牌前只是走过,连拜也没拜。走到他母亲的神主牌前,他在拜垫上跪下去,叩了三个头,热泪纵横,但是他竭力忍耐住,没有放声痛哭。在偏殿的一个角落,他看见放着三个黑膝大立柜,用大铜锁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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