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音嘈杂、零乱。
那个除父亲之外第一个近距离看过她身体的男人,就这么死了。
琴声中,玉蝉儿心海深处浮出一系列画面:
——溪水里,玉蝉儿边洗边哼着小曲,溪边树叶突然发出一阵沙沙响声,玉蝉儿不无惊惧地护住胸部,缩回水中。
——玉蝉儿落落大方地走上岸,穿上衣裳,走到树丛里,捡起张仪的扇子。
——月光下、篝火边,张仪、庞涓滚作一团。玉蝉儿款款走出,纱巾滑落,现出赤子之体。
——庞涓的声音:……此前的庞涓虽有冒犯师姐之处,却无冒犯师姐之心。今后的庞涓纵有冒犯师姐之心,却再无冒犯师姐之处了。
——庞涓的声音:……今对明月起誓,庞涓此生若爱一个女人,就是师姐!
——庞涓的声音:……庞涓本是龌龊之人,不配师姐高洁之躯,但天地日月可鉴,庞涓挚爱师姐之心,真真切切。自今而后,庞涓无论身居何处,师姐但有驱使,庞涓唯命是从。若有背逆,天地不容!
——……
玉蝉儿的泪水流出来。
月入中天,透射进草舍的窗棂。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洞中传出,鬼谷子缓步走出,坐在他的席位上。
童子点燃松枝,草舍亮堂起来。
“先生,”玉蝉儿停住手,抹去泪水,看向鬼谷子,“庞涓没了,孙膑他……会回来吗?”
鬼谷子微微闭目。
“还有苏秦、张仪,他俩……还要斗下去吗?他俩会不会如庞兄、张兄……”玉蝉儿顿住话头,一脸关切地看着鬼谷子。
鬼谷子轻叹一声,看向童子,做个比画。
童子会意,走进他的洞中,抱出那只大棋盘,轻轻摆在鬼谷子面前。
鬼谷子盯住圆盘上的棋局,两道长寿眉一边一撮,恰到好处地斜横过去,搭在耳侧。一撮白须垂在颌下,搭在棋局上,从远处望去,如高山冰瀑。
气氛凝重。
玉蝉儿看向棋局。
棋局上纵横是道,白黑胶着,处处杀机。
“蝉儿……”玉蝉儿眼中出泪,半是呢喃,半是哽咽,“蝉儿好想让他们四个……四个全都回到这谷里,什么也不做……”
童子走到玉蝉儿身边,坐下来,握紧她的手。
鬼谷子闭上眼睛,吸了一口长气,良久,缓缓吐出。
舍外,浮云掠月,凉风过谷。
孙膑病了。
孙膑的下半身疼起来,一直疼到上半身,疼到心里头。
从马陵战后,孙膑的膝关节就开始疼。每疼一次,他的眼前就浮出一次庞涓,他的耳边就响起回荡在夜空中的庞涓的声音:孙兄……师弟先行一步了……你的膑刑是在下诬陷的,你我结义,在下欺你仅此一次!孙兄装疯一次,诈死一次,两番欺我,算是扯平了……今日之败,非战之力,是天意亡我……
再后是一连串的画面:
——平阳城里,庞涓一路追杀他,从城里追杀到城外。庞涓追上他,就在他完全绝望、殊死相搏时,庞涓却杀了自己的御手,放走他们父子。
——宿胥口客栈里,庞涓的脚解气地踩住那只捡金块的店家的手。——庞涓将几块金币交给他。
——庞涓与他在狱中同拜天地结义。
——从宿胥口购物回来,只要是二人抬物,庞涓总是让他走在前面,在歇下时,孙膑总会发现重量在不知不觉中移向了庞涓一侧。
——庞涓出山,河水边,庞涓站立船头,向他频频挥手。
——庞涓率疲弱之军,在黄池一举击败常胜将军田忌。
——庞涓一手建立大魏虎贲。
——庞涓踌躇满志地在他的大帐里讲述他要率领魏军力服天下的宏图大业。
——破庙里,在他装疯卖傻地捉虱子吃时,庞涓向他跪下,泪水流出。
——……
早晚想到这儿,孙膑就泪眼模糊,就会在三更半夜从榻上坐起,惊醒瑞梅。
这日夜间,孙膑再次疼起来,一直折腾到近明,方在昏昏沉沉中睡去。
朦胧中,孙膑大步流星地走在通往山道的路上。
到处是雾,孙膑看不清方位,也寻不到回谷的路,正自着急,雾里现出三个人影。
是鬼谷子、玉蝉儿与童子。
“先生,”孙膑激动,跪叩,半是哽咽,“弟子孙膑……回来了……”
鬼谷子缓缓走来,站在他前面的雾里,声音苍苍的:“回来就好!”
“庞涓他……”孙膑涕泪交流。
“他死了。”鬼谷子的声音。
“先生……”孙膑号啕大哭。
“孙膑,你这是要到哪儿?”鬼谷子问道。
“弟子要回家……”孙膑哭道。
“你的家在哪儿?”
“鬼谷呀!先生,弟子要回鬼谷,弟子要找先生!”
“你仔细看看,这儿是鬼谷吗?”
孙膑睁眼望去,四周茫茫一片,到处是雾,不见山,也不见路。
孙膑再看眼前,没有鬼谷子,也没有玉蝉儿与童子。什么也没有,只有浓浓的雾。
“先生——”孙膑大叫。
没有任何回应。
“先生,”孙膑站起来,声嘶力竭,“您在哪儿?您在哪儿呀,先生?我要找您,我要回家!”
依旧没有回应。
孙膑在雾里狂奔。
“先生——”孙膑边跑边叫。
“为师在这儿!”苍苍的声音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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