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子观险峻,远视如画,近之则恶。闬观大人亦如是。
儒者崇尚君子。《尚书》有云,“无偏无党,王道荡荡。”就闬所知,不党不偏,方为君子正道。然则大人广结朋党,罗织门徒,利益往来,垄断朝野,稷下多少寒士,仕途被大人堵断,往来游士,若不同党,则难容于邹门。儒者以仁义为本,然则大人盗仁贼义,营私舞弊,十年而致财宝盈库,美人充室,大人亦沉醉于声色犬马,狎妓娈童,荒废国事。儒者以诚实为要,然则大人布局设陷,打击异己,无所不用其极。田将军圈马为国,大人圈马为家。田将军用孙膑,厉兵护国;大人拒庞涓,结牟辛,误军害国。田将军依军法处斩令公子,治军以明;大人以阴术驱走田将军,治国以暗。凡此种种,皆君子所不齿,皆小人所乐为,亦皆闬耳闻目见,实非诬陷。
诚然,构陷田将军的所有阴术皆出于闬。然而,闬虽无知,却不乏自知之明。自入高门以来,不知何故,大人恶闬。闬有百千阳策,大人不闻不问。大人无阴损不召闬,召闬即为阴损。
闬出阴损之策,一则食大人之粟,二则闬亦猎奇,甚想探测大人下限。这个下限,闬得知矣。
大国之相,坦坦荡荡。闬观大人私德,不配此位。德不配位,必有祸殃。今大人不仅构怨于田将军,亦构怨于三军将士。今君上新立,大人已是旧臣。旧臣之于新君,商君覆辙犹在。大人居危而不自知,仍在喋喋不休地向新君举荐私臣,闬窃以为不智。
闬非饶舌之人,临别犯言,只为感念大人的餐宿之恩。既已犯言,闬就再加一句:如果大人贪生惜命,寄望于寿终正寝,闬请大人即刻辞相,回封地颐养天年。
野夫公孙闬敬呈。
夜静更深,邹忌独坐书房,内中五味杂陈。不知坐有多久,邹忌终于站起来,拿起公孙闬的帛书放在烛火上,看着它燃出蓝红色的火苗。
火苗壮大,帛书一直烧到手上,邹忌都没扔掉,死死地盯住它在他的几根手指间化为灰烬。
邹忌既没有感受到灼热,也没有感受到疼痛。
邹忌吹去灰烬,苦笑一声,将水倒入砚台,拿起墨柱,一下接一下地磨着。
磨出墨水,邹忌摊好帛,拿起鹅毛笔。
邹忌拿笔的手微微颤抖。
邹忌在砚台里蘸足墨水,一笔一画地写到帛上。
是辞相的奏呈。
宣王看到奏呈,亲赴邹府,假意挽留几句,准允所请,赐金五十五镒,丝帛五十五匹,仆役五十五人。
是年,邹忌历经春秋五十有五。
之后三日,宣王任命田婴为相,亲笔为他题写相府匾额。
与此同时,阿邑的军营里,副将匡章亦接到王命诏书,就地解散五都之兵,与中军诸将回临淄复命。孙膑亦上表奏,回甄邑与家人团聚去了。
一场持续十年的将相之争在两相落寞中抱憾谢场。
笑迎终场的只有一人,新任相国田婴。
在邹府车队络绎离开临淄、赶赴邹忌封地的次日,田氏府中张灯结彩,田婴父子笑容可掬地站在悬挂新匾的相府门外,迎候达官贵胄的道贺。
入夜,客人散场,田婴、田文换了布衣,步入后花园,推开一扇僻静小院的柴扉,径入正堂。
堂中灯火明灭,晦明之中端坐一人,自斟自饮。
是公孙闬。
田婴径入**,正襟坐定。田文又燃几支火烛,拿来酒壶,斟满三爵,于陪席坐下。
“先生!”田婴朝公孙闬举爵。
“主公!”公孙闬朝田婴、田文举爵。
三人饮下。
“敢问先生,未来可有打算?”田婴起身,斟酒。
“闬悉听主公!”公孙闬应道。
“去薛地如何?”田婴盯住他,举爵,“那儿天地广阔,可随先生之性!”
“悉听主公!”公孙闬举爵。
田婴转向田文:“明日晨起,你陪先生前往薛地,薛地一应事务,悉听先生!”
“儿臣遵命!”
这日近昏,童子背着一只装满货物的竹篓,步态沉重地越过垭子,拐入鬼谷。
童子长成大人了,个头不矮于鬼谷子,且有超越的势头。自四子出谷之后,到宿胥口购物诸事,就由他一人独揽。
玉蝉儿望到,远远迎上,从他背上取过竹篓,背在身上。
“蝉儿姐,”童子从怀里摸出一只油烙饼,递给她,“你尝尝这饼。”
玉蝉儿咬一口,笑道:“不会就买这一只吧?”
“共买三只,一只是我的,在我肚子里,这只是你的,另一只是先生的,怀里藏着呢!”
“味道美哩,你该多买几只!”玉蝉儿又咬一口,赞道。
“嘿嘿,”童子笑了,“我偷到艺了,赶明儿做给你吃,不是这味,不要钱!”
“你叫卖呀!”玉蝉儿笑了。
“嘿嘿,”童子笑了下,盯住她,“有个消息,蝉儿姐或想听呢!”
“是好事吗?”玉蝉儿歪头望着他。
“不好,也不不好。”
“咦?”玉蝉儿不再咬嚼了。
“不好是,庞师弟没听先生的话,终归是死在马字上。不不好是,庞师弟是败给孙师弟的,十年前我就料定了。天下没有庞师弟,或会安定些呢!”
玉蝉儿没有应他,只把脚步放快,沿山道如飞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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