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泽没有答话,低头叹息一声,起身踱着步子,良久才慢吞吞道:“这是没法子的事,不说这些伤心事了吧……你大约还没用饭吧?大热的天,也得洗澡换身衣裳。我如今不比外官,应酬的事太多,不能多照应你。你如常些儿,只管安生住下来,你续姑姑很贤惠,不至于嫌弃你的。有什么需用,只用给张贵他们吩咐一下就成。”说着,摸出一块怀表看了看,珍爱地揣了怀里,起身道:“皇上跟前的头等侍卫鄂伦岱今儿邀我去朝阳门外八爷府吃酒。你安置,我先去了。”说罢便走了。
邬思道见他绝口不提亲事,连表姐的名字也不提,心知自己疑得不错。但回头想想,自己是“钦案要犯”在逃十年,其间音讯两隔,另嫁他人原是题中应有之意。邬思道心里闷着用了点心,洗了澡,立在檐下看了看,日色已过申牌,夕照日头放着蜡白的光,大地上热气蒸腾,且一丝风也没,闷热得难受,便踅回身来,在竹凉椅上半躺了,摇扇子直摇得两手酸困才矇眬睡了过去。
“表舅,表舅……”一个嫩稚的童音在耳畔叫着。邬思道还没醒过神来,一块冰冷的东西在唇上搪了一下,激得他身上一抖。睁开眼看时,是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剃得趣青的头顶挽着个“朝天橛”,穿着宁绸撒花裤,戴着个兜肚,一脸的天真娇憨,胖乎乎的手里拿着一串湿淋淋的冰湃葡萄,正摘着往邬思道口里塞。
邬思道坐直了身子,笑着把孩子抱到膝头问道:“真乖!你叫什么名字?”
“阿宝。”
“姓什么?”
“姓党……”
“唔,党阿宝,好!”邬思道咽下他塞进口里的葡萄,笑容可掬地问道:“你叫我表舅?”
党阿宝笑嘻嘻指指上房,说:“阿婆说的,你是我的表舅。阿婆叫厨上人给你做饭,做多多的好吃的给你!”
“阿婆!”邬思道脸上的笑容凝住了,心里空落落,乱糟糟,也不知想些什么,半日才问道:“……你妈妈怎么不哄你,你爹呢?”党阿宝含着小手指说道:“我们不兴叫爹,叫老爷。老爷跟外公出去吃酒了。妈——”他扭了一下脸,一个少妇正从二门进来,便挣离了邬思道,一头跑出去喊道:“妈!你来接我了?我表舅在这里!你不是常讲表舅的故事么?他原来不会走路……嘻嘻……”邬思道向外看时,不禁浑身一颤:这个挽着粑粑髻、刀裁鬓角容光焕发的少妇,竟是他十年梦魂萦绕的未婚妻金凤姑!邬思道挺了一下身子想站起来,几乎栽倒了,又瘫坐了椅上,已是形同木偶!
金凤姑是从党家回来接儿子的,万没想到这个“早就死了”的人会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好像一下子给人抽干了血,凤姑脸色青中透黄,呆若木鸡地立在当院,任凭阿宝在怀中揉搓,半晌,方勉强一笑,拉着阿宝踅进来,进门蹲了个万福,低着头道:“静仁表弟,你来了……”邬思道两手紧紧握着椅把手,他面色苍白得可怕,浑身像是泡在冰水里,噤得气也透不过来。他极力抑制着心跳,木然点点头,说道:
“凤……表姐,你……好。”
“嗯。”凤姑的声音低得只有自己才听得见,半晌才无声透了口气,问道:“表弟呢?”
“表姐都看见了的。”
…………
“苦了兄弟你了……”不知过了多久,金凤姑才嘤嘤低语道,“我……”
邬思道突然冷静了下来。他高傲地咬着嘴唇,用冷漠干燥的喉音“嗯”了一声,说道:“你忙去吧。”略一思忖,架起拐杖至书案旁,从褡裢里摸出一块二两重的银子,轻轻放在茶几上,说道:“回头告诉姑父,我有事走了。这是衣服和饭钱。”
“静仁!”
“我叫邬思道。”邬思道不疾不徐,口气冷得结了冰似的,“自今而后,我永不用‘静仁’二字,请免开尊口。”
“静仁——思道!这大热天的,天又阴上来,你要哪里去?”金凤姑急急说道,“你听我说——我是……我不是……”她急得不知怎样说才好,扎煞着两手,想上来搀扶,又陡地站住了脚,泪水早走珠般滚落出来。阿宝起先还痴痴茫茫地看,这会儿被两个人的神情吓得直往妈妈怀里钻,仰脸望望两个阴沉着脸的大人“哇”地哭出了声。
邬思道没有理会这母子,踱出院外,果见黑沉沉乌云峥嵘而起,一阵风扫过,吹得他浑身起栗。他呆笑着踅回房里,向椅上颓然一坐,仰首望着窗外,说道:“记得清凉山么?……那儿离虎踞关多近……真好景致!记得你当时的诗么?”他满眼是泪,滚动着不肯落下,曼声吟哦:
生年虚负骨玲珑,幽幽古情云树中。
君子由来能化鹤,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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