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完这几行之后,李广元哭了。这是他平生第二次流泪。第一次流泪是在他首次作为肃反工作者从国外出差归来,他见到了父亲的坟墓。老父亲同他之后的上级一起参加革命,一九二一年春天被土匪绞死。当墓前只剩下他一个人时,他像孩子似的大哭起来,悲伤地抽搭着,但他并不为此感到害臊。他觉得,他应该把悲痛化作纪念铭刻在自己心中。他父亲是属于人民大众的,然而对爸爸的纪念却只属于他一个人。这是一种特殊的纪念,李广元不愿意也不可能让任何他人去理解它。然而那次在南京夫子庙的旧书摊上,连他自己也没有料想到他会突然哭起来,他在这几行字中间看到了他所渴望的那种情感,但他有生以来还从未体验和经受过这种情感。他从这几行字里面看见了他所清晰地想象到的一切,他对这一切梦寐以求,但却一分钟也没有得到过它。
现在,他怎样才能告诉妻子,那年秋天他准确地记得那个日子和那个时刻1932年10月17日,他穿过大街,突然看见了妻子,他的手顿时变得冰凉;于是他径直向她走过去,在这一瞬间他忘记了他不应该这么做。他听见了那个女人的声音,才明白她不是自己的爱人,但他依然紧跟着那个女人走去,直到她两度转过身来先是吃惊,而后是生气。
他怎么告诉她,那时他曾三次请求总部把他调回去,总部答应了他的要求,但是不久战争就爆发了
现在,短短的几行宇怎能容纳得下从他眼前掠过的一幕幕往事呢?
于是他开始把这一段的诗句译成法语,以散文的形式写下来,但他后来明白过来,他不能这样做,因为狡猾的敌人会把这些诗作为这个小伙子的罪证。此时,小伙子正在喝着香茶,一边抽着雪茄烟,他抽烟的风度在他所生活的地方现在很时髦。李广元把这张纸装进口装里(他不由自主地察觉到,在汽车里烧掉它最方便),然后他在刚开始写的那几行字下面补了一句“我想,这在不远的将来会实现的”
此时此刻,他不知该如何告诉妻子去年夏天他在边区附近的一个镇上同儿子会面的事。不知该怎么告诉她,儿子现在已长大成人,住在杭州,他常常痛苦地思念她和儿子。他不知该怎样向她倾吐自己的爱情和忧伤,因为她不在他身边,他苦苦地等待着重逢的日子。语言只有在写成圣经或者普希金的诗句时才是最有力的现在它们是垃圾,仅此而已。李广元在信尾写道“吻你,爱你”
“语言怎能表达我的优伤和爱情呢?”他继续想道,“我这些语言已陈旧不堪,像破旧的钱币。她爱我,所以她相信我这些破旧的钱币”
“我无法告诉她,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所以她久久地怀念着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她深深地爱着身在远方的我,我能否在信中给她谈这些呢?”
“要知道,”李广元把这几页纸放进口袋里,对小伙子说,“您是对的,不值得让您带着这封信三次经过别国的边界。您是对的,请原谅我占用了您的时间
致中央保安局四处处长、卫队高级总队长常凯申的信。
上海-青浦。
机密。
打印两份。
我亲爱的高级总队长
接到领导关于把每一座城市和每一栋房屋都变成不可攻克的堡垒的具有历史意义的命令之后,我重新研究了我们的局势。我们所掌握的地盘应该与苏联那边一样,成为一座多面堡,成为与布尔什维克决战的中心。
为把国家变为即将开始的会战的前哨阵地,我已吸收陆军侦察局上校参加此项工作。据我所知,由于他积极参与审理民族敌人的案件,您对此人是了解的。他之所以给予我现实的帮助,还因为被我们收买并且受到卫队总部机关的联队长李广元高度评价的间谍张印同他一道工作。这个叫做张印的间谍现在正在十分积极地考察从苏北边区投降过来的人,并且为我编写了一些非常重要的专案材料。
既然这两个人的工作关系到国家的最高机密,所以我拟请您对上校和间谍张印做进一步考察。
我还冒昧地请求您抽暇把属于四处工作范畴内的与东亚枢纽站有关的各种情况通知我,同时我深知。我的职责是不能与您所担负的准备迎接我们最后胜利的伟大工作相提并论的。
国家万岁!
您忠诚的同志。
常凯申迷惑不解地读完了这封信,怒冲冲地对它做了批示
送到楼上去。我过去和现在都不认识什么张印,更不认识日本人东条。您组织人检查一下,不要再因为这些琐事来打断我的重要工作。
常凯申
吴四宝收到这个文件马上读一遍,他读到间谍张印受到李广元的高度评价的地方停顿了一下。
吴四宝立刻给档案室挂了电话“请把有关李广元的边区之行以及他同别人接触的部材料给我准备一下,一个字也不要漏掉”
“霍里赫”牌小汽车的发动机发出均匀而有力的突突声。公路旁边的一块蓝白两色路标指示距离上海二百四十七公里。冰雪消融了。地面上覆盖着赤褐色的杨树叶子。森林中充满清新的淡蓝色的空气。
收音机里正在播放抒情的歌曲
“四月里的天啊,永远留在你心里。
我相信,我们的四周将永远荡漾着音乐,欢乐的树木将翩翩起舞。
只是那只被急流冲去的海鸥,眼看着要葬身海底,你却无力相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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