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祖居的老屋,反而有一个不长的适应期。偶尔有文学朋友和约稿的编辑找到村子里,都是我十分愉快的事,包括传来许多文坛最新的消息和趣闻。偶尔收到老吕的信,仍然是老文化人的个性明显的毛笔字,或问讯或约稿,读来十分温馨。中篇小说《初夏》在《当代》发表以后,接到老吕一封长信,说他对这篇小说特别喜欢,不完全是因为《第一刀》的缘由。到这篇中篇获《当代》文学奖时,我告诉了他这个消息,老吕像小孩一样拍着简易沙发的扶手大声慨叹起来,似乎验证了他的阅读感觉。他说他在什么报纸上看到《当代》的广告目录,专意到邮局的报刊门市部买来了杂志,读完便给我写了那封长信。及至1986年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我的以《初夏》冠名的第一个中篇小说集子,我拿到书后,从乡下赶到西安,找到老吕家里。其时他已退休,住在炭市街的平房住宅里。我送上这本集子,他翻着看着,说那本集子里收编的几个中篇大都读过了。他告诉我,凡是他在什么杂志上发现我的作品就一定要读,凡是他听说我在哪里发了什么小说就自己找来读。他坦率地说着对那些小说的感觉,好的和遗憾的诸多方面,已经远远不是《信任》或《第一刀》经他发表时的交谈深度了。这一次,是我更深地理解老吕这个人的重要接触。我真切地被这位老兄感动了。他已经退休,已经不再为报纸副刊和我打交道了,他关注我的作品和我写作的发展,至少是出于一种纯粹的关于一个与他打过交道的作者的关注,仅仅只是这个作者的作品他曾经喜欢过付出过心血,仅仅只是这个作者本人他比较喜欢,仅仅只是他希望自己喜欢的这个作者的创作更健康地发展。这就够了,这就足够我这个经他扶助的作者体会人世间那种被赞美着的真诚了;足够我再重新理解作为中国文学各类职业编辑的良苦用心了,任何时候要是还没有忘记这一点,我便相信自己的尾巴会紧紧夹住;足够我理解作为个人劳动标志很明显的创作,其实还有更丰富的社会的催人奋斗的那种力量。告别老吕,重新回到祖居的家园,《初夏》这本书也就划归昨日的黄花。我必须以新的艺术形态给老吕这样的职业文学编辑一个见面时可以再聊的话题,包括更多的还喜欢着我的小说的读者。真正的文学意义上的友谊给我的就是这种冲击力。
听说老吕病了时,我很震惊,找到他的新居里,是在一个夏天的晚上。我已得知他得了一种今天的医疗水平很难治愈的病,便约了精于摄影的郑文华去拍一张合影。我们相交整整二十年来,竟然没有拍过一张合照,我不在乎这种照相,他也不在乎这种形式的东西,二十年里我们多次见面却没有谁想到照一张合影。我到邻近的水果店铺里买了水果,也应是第一次。二十年里我多次去过他供职的编辑部和他的家里,从来没带过一件礼物,一盒烟一瓶酒都没有过。那个时期里似乎不兴这一套,我也没有这种意识,似乎拿着这种东西会使他和我都尴尬的。他现在病了,是个病人,按我的心理和习惯,看望病人带上水果是礼仪成俗的。他坐在一架轮椅上,因为病痛所致的骨头损害,不能坐太软的沙发。他说他出医院好久了,病情稳定。他比以往消瘦了,脸色尚好,仍有继往的红色,表面看不出太多的重病的疲倦和忧郁。他说话依然是朗朗的高调门大嗓子,几乎与我以往的印象没有任何变化和差异,也许是强性子的他自然显现的刚强。我和他聊了他的病情,他却更多地问我现在的工作和写作,不无惋惜之意,甚至启发我赶快离开西安,重新找一个地方去读书去写作。他那么感慨着对我的深层理解,写到这程度太不容易了,再浪费时间就损失太大了……云云。我无言以对,也不想对他说出我的苦恼。如他一样的感慨我已从许多朋友口里听到,然而我不想让他再为我担这一份心。我尽量以轻松的话题和他交谈,包括回忆我们以往的趣事,他便大声愉快地笑起来。我给他留下我出版不久的五卷本《文集》,他问《白鹿原》收编在内没有。我说主要的作品全都收入了。他说他早已读过《白鹿原》,不断地感慨着从他编《信任》到《白鹿原》的阅读感觉。临到我出门时,他仍然鼓励我,什么都可以看轻、看淡,再弄出两本书来,弄到这程度太不容易了……
我收到老吕一封信,看小小信封上那很大的行书毛笔字就熟知了。打开信封,夹着他的一页短笺和一块报纸的剪贴文章,是他发表在《陕西日报》的一篇关于《白鹿原》的短论。我的心头一沉,读了短信再读短论,沉默许久都不知道该做什么。他已到骨癌晚期,忍受着怎样的痛苦,仍然还要写这样的短论,仍然还要对《白鹿原》一书获茅盾文学奖的事说他的看法和意见。其时,关于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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