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1年,正是后来被习惯称作“三年困难时期”最困难的那一年,我正在读高中二年级,无法化解的饥饿折磨着几乎所有人,尤其是正处于生理生长最活跃的中学生。市教育局为保护处于这个不幸年代的学生,采取了非常措施,取消晚自习自然也就取消一切作业,实行“劳逸结合”来对付饥饿。老师只需完成课堂授课而不再批改作业,学生只需接受老师的讲授而不再去做任何科目的作业题,消耗热量的体育课干脆废除不上了。我突然发现空闲的时候太多了,空闲得令人反而不习惯起来,自然就把课余的时间和精力全都用到阅读和写作这个爱好上头来。我和我的同样爱着文学的朋友常志文,找到了一个既省钱又能读到新书的办法。每天晚饭后,我俩悄悄溜出学校后门,抄田间近路步行到距学校约十余华里的纺织城商场,直奔书店。靠在装满各种书籍的书架立柱上,抽出昨天正在读着的那本书继续读下去,直到大约九点或九点半钟商场统一关门,我再最后看一眼正在阅读着的页码,合上书装进书架然后离开书店。那时候没有“微笑服务”,更没有礼宾小姐站在门口躬身欢语“欢迎光临”的礼仪,却不拒绝如我一类无钱买书的人连续阅读自己感兴趣的书。我和我的朋友便从来时的小路再走回灞河岸边的这所由孙蔚如先生创办的中学,我俩关于阅读心得的交流一直继续到校门口才收住。上床睡觉以前,先喝一大碗盐水哄自己入眠,因为饥饿早已搅得肠胃疯狂起来。在往来二十余华里的疾步运动中,本来就没有吃饱的晚饭早已被消化光了。这样的课余活动的运动量和对热量的损耗,可能远远超出了做作业和一周只有两节的体育课。
同样在这一段没有功课压力的轻松日子里,我和常志文、陈鑫玉三位文学爱好者组织起来一个文学社。苦于喜欢文学而总是找不到创作的门路,文学社就被命名为“摸门小组”。仅这个名字就可以看出我们当时对于创作的心境和情态,不无猴急和彷徨。成立文学社的同时决定创办文学墙报,名字定为“新芽”,不无才露尖尖一角的小荷的含意。这是一个纯文学的墙报,不是那种为纪念各种重大节日所办的壁报。“新芽”发表小说、散文和诗歌,必须是文学社成员自己创作的,当然也欢迎同学投稿。
创刊号上,刊登了我的一篇散文《夜归》。陈鑫玉鼓动我把这篇散文投给报刊,我缺乏勇气,终未敢把它投出。我的朋友却把它另写下来,寄给了《陕西日报》文艺部。大约不到一月时间,鑫玉某天从家里来就兴奋地告诉我,说报社来信了。他兴奋激动的表情,自然传递给我某种希望,某种侥幸混合着的急切心理。信的内容是肯定了这篇散文的长处,也指出了缺陷,关键词是让我修改一下,尽快寄去。我到此刻才真正的激动起来,似乎真的就要“摸”到那个神圣而又神秘的“门”了。我很快做了修改,又寄出去了,此后便开始了急切而又痛苦的等待,等待来信通知一个几乎让人不敢奢望的消息。等待中天天到学校的阅报栏去看《陕西日报》,自然是发表文艺作品的第三版。这是我创作生涯中发生的关于投稿的第一次等待,第一次感受那种企望和失望交织着的急切和焦灼的心情。奇迹终于没有出现,我在随之到来的高考的紧张准备中把此种情绪排挤开去。
结束高中学业,高考名落孙山,我在最初的别无选择的痛苦中回到家乡,被公社选拔为民办老师,这才真正开始了我的业余文学创作。次年春天,我重新把《夜归》做了修改,再次投给《陕西日报》,不久又来了信,肯定了长处也提示了不足,仍然让我修改后再寄去。我又一次陷入期待的焦灼之中。久久的等待中,我终于忍耐不住,借着学校到西安举办什么活动的机会,找到了社址设在东大街的《陕西日报》。我在报社门口踌躇着踅摸着,想不出进入报社文艺部该怎么开口的措辞,自卑和羞怯的浓雾挥斥不开。我终于硬着头皮走了进去,看见文艺部的几张办公桌前坐着几位编辑,我朝门口那一位发出了问询。关于我的这篇散文,均不在在座的编辑手里,便推测肯定在一位已经下乡锻炼的编辑手中,可他大约需要半年才能结束劳动锻炼。那位好心的编辑很诚恳地暗示我,凡是能发的稿子,肯定会交代给编辑部的。既然没有交代我的那篇散文,肯定是发表不了的了。这次投稿和第二次修改又失败了,我走出《陕西日报》深长的院庭甬道时,直接的感觉是,那个“门”还遥不知其所在,任何轻易“摸”到的侥幸心理自然云散了,反倒轻松了,当然不可排解自卑。我至今无法判断当时在座的编辑之中有无吕震岳,因为我除了和那位同样不知姓名的编辑说话之外,几乎不敢乱瞅乱看别的人。我站在《陕西日报》社门口,回望一眼那拱形的门楼和匆匆忙忙进进出出大门的人,还是免不了自惭形秽的自卑。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走进一家报刊的大门,目的是问询自己投递的一篇习作,留下的记忆难以泯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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