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青色的,送着一阵阵松枝香味的烟,跑在火舌的上边,舔着髹有黑球的灶口的唇缘,飞速往上飞去。一撮一撮粗糠,从灶门口的桂姐的手,向着灶里抛。她正坐在一堆茅草和粗糠之中,她的颜色正同茅草相仿佛,只有映在火光中的两颗眼珠子,却更显明的亮晶晶,黑白分明。隔着烟,和从锅中升腾起来的雾汽,陈大妈站在对面,正搅和着锅中的东西。
“你也要看看时间,多塞几把草,鸡都要上笼了,还不着急,等下又要摸着洗碗,真要命……”近来陈大妈越变的不能忍耐了,时时总是显得很焦急。
枯干了的松针,接连塞进灶孔里,响着吱吱的爆裂声。火光飘到陈大妈的脸上,一副没有什么表情,呆呆的,又有点冷酷的面孔。然而另外一个面孔却在桂姐的眼中出现了,她想到那个扒柴的老幺。她忍不住叫道:
“妈呀!我明天早上硬要煮一点不放蚕豆的稀饭给老幺吃,他不能动,三婶说蚕豆不消化,昨天我按他肚子,硬顶,硬顶。”
但她并没有听到回答,她便更沉入她的想象,那睡在间壁房间里的老幺,她的八岁的弟弟,新近为狗咬伤了的影子,深深使她担心他那受伤的脚;要是烂开了。……
打破了沉默的空气,突然的,几乎骇着了她,陈大妈仰着脖子使气的大声喊着:“饭好了,要吃的就来,请!请!请!……”跟着盛气的后边又是一串好像自语似地咕哝:“qín_shòu也知道时候,只有这屋子里的人,死鬼一个个地……”
咬着一根竹头烟袋,陈大爹从门边静悄悄出现了,无言的挨着一张靠墙的方桌坐下,眼睛注视着锅里,舐着烟袋的嘴。
“死人一样,你不懂得去拿碗筷么,你该知道你爹现在是老太爷,得好好服侍,明年他还要封官,哼,看他那副派头,怕要人喂饭呢……”铲子在锅里急速搅动,烫人的一些半流质的东西随着铲子四方飞溅。陈大妈并没有把眼光望到什么人。
“娘卖x,你这疯母狗!”但这句话却从陈大爹口中又缩回去了,只凝望着他老婆的后影,一头蓬乱的发;他抽出烟袋,用力朝那方向大大的吐了一口痰。
“找你二哥去!那东西也不是种,这几天怕又中了邪气,只要在家,就是横眉怒目,妈的个x,索性没有这些冤孽,倒也清静。”
习惯了成天受申叱的桂姐,若无其事的将一些碗盏放在爹身边,用柔顺的眼光在那枯瘦的,生有稀稀几根黄胡子的脸上有意的瞧着,希望爹爹也回报她一个同情的颜色。
二哥却始终找不回来。陈大妈一边骂着一边心里又难过,赌气把剩下的半碗蚕豆反放下了,站到门边,望着渐渐沉入暝色里的远山,割了稻的田原,流荡着空虚的晚风,近处的虫儿,鼓着翼翅在瘦了的草丛间作最后的鸣叫。
衔着说不清的怨恨,陈大妈又从门边消失。三婶在坪里弄得竹篙挞挞的响,她那特有的尖锐,机关枪似的话语又在外边爆着:
“农民协会,他一定到农民协会去了。昨天王金来了,在柳树下站了半天,还有李祥生,二哥,几个人叽哩咕噜,看见我就不说话了。我为什么不可以听,我就让开,我怎么不知道,近来谣言多得很,城里不稳,只怕农民会……总有一天要出乱子……其实二哥老实,他干得了个什么,放心,他一定会回来的。”
谣言,谣言太多了,陈大爹也想起一些谣言,于是他站起身到房里去找厚夹衣,他想去会上问一问。
当桂姐也想跟着出去的时候,却轻轻被一只手把她抓住了。她转过身来,意外的高兴,拥着这悄悄走来的弟弟。他们便坐在门坎上,望着几颗在天上一闪一闪的星星。
“桂姐,我要看看天,要一点风。”老幺把头紧偎着他姐姐,“那间黑房子我真怕,时时都有灶马爬来爬去,我走来真不容易,好像全身的血都压在那个洞口,我不管,我实在想外边,前一晌日子,这个时候不是我该出发到柴山上去的时候么?夜晚的林子里,唉,那些长的松针总是窸窸窣窣动,田老鼠,穿山甲跳来跳去我都听见,呵,那些菌子真是香的要命!桂姐,你看,今晚上还有月亮上来的。什么时候这个洞才会封口呢?就是赵家那条黑儿,本来是锁着的,哼,他们把它放出来,终有一天我要报仇的,我要悄悄的把它打死——不,还是毒死。”他望着外边的黑处,那黑处有两只狗眼,和一张大嘴,许多锐利的牙排列在一片红色之中。那小小的心在暗处凝固了,顽强的生长着报复。
“这只怪赵老爷,黑儿咬人不只一次了,这种狗早就该打死的。听说他家里有治伤药,妈今天去过,没有看见七七,明天妈还会去,弄点药来就好了。”
夜幕静静展开,露水来了,月亮还在山背后,山上密聚的松林在天空上摇动,远处田野上,水似的摊着无涯的淡白。老幺注视着那方,那将有一轮明月升上来的山头,他陡的想起了一件事:
“什么农民协会,呵,二哥要不在那边山上,你砍我的头。这个事只有我知道,不过,我怕,我绝不说出来,要是有人知道了,二哥也许会被人打死的……”
二
在山的那边,月光从浓密的树丛罅隙处漏下一片片银光洒在软软的泥地上,洒在矮矮的乱生着的草地上,和一些石块上。这些石块都很大,因为年代久了,上面满印着图案似的松针形的花朵,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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