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那里,树叶在他周围,在他头顶上轻轻起着一阵嘘嘘嘘的啸声,他仿佛见她从林子里跳了出来,倚在松树干上,一缕月光落在她脸上,照出在发亮的眼睛里滔滔涌出的许多泪水。她不许他走拢,骂他,骂他的妈,爹;怨天,怨菩萨,但是后来,她终于又让他抱了,喊他的名字,把两只臂膀伸上来搂住他;他的思想却跳到另外一个人,一个有胡子的占有过她的人身上,就是那个赵老爷;于是他从地上弹了起来,踢她,在她ròu_tǐ上挥着拳脚。她的衣服破了,头发散在头颈上,哭着跑下山去,然而当他把她追着时,交给她下一次会晤的日子,她又不敢违反他的命令。
但终于违反了,还是四月里见过面,听说那次她回去后挨了好一顿鞭子。妈去见过她,说她只会哭,咒骂他,说她总有一天要上吊,否则就跳水。他听见了心上好难过,常常要向这里跑,总希望再有一次她从林子里跳出来,骂他也好,咬他也好,就让她咬吧,这样他心上还好过一点。可是,她再也不出来了,连想听见她一点声音也不可能。他一想到那圆的身体,就感觉得连肉也有痛楚,于是他渐渐的恨起来了。
七月半的时候,他那天走到赵老爷家里去,要接七七回家跟祖宗磕头。赵老爷扬起脸冷冷说道:
“可以,我并不稀罕,她虽说强壮得像条牛,却不能做一条牛的事,只要你把钱还我,就领了去吧。”
他想到赵老爷有时把她不如一条牛样蹂躏着,就恨不得几锄头将他揍死。现在他来这山上,常常是仇恨超过了希望,什么时候他才能吐一口胸中的闷气呢?他想过一些犯罪的事,有一天,他看着那坏东西出血,血溅到他身上,死在他脚下,像狗一样,于是他跑远去,官厅捉不到他,他在另一块地方活下去。他又想只要悄悄毒死他好了,不让人知道,那末他还是可以留在家乡,而七七总有一天会回来的。但他决不定什么时候动手,他又怕告诉人;尤其是近来,在一个收成好的丰年中仍然没有足够的粮食使他只想做一点非常的事。他虽说怨恨一齐集中到赵老爷身上,但他却实在没有把那些事想妥。所以在这个晚上,他并没有走下山坳子去,就是那栋大房子里去,翻山又回到自己家里来了。这时月亮也翻过山头,照明了一些凸处的地方,明暗分明。
三
在去年秋天,差不多就是这个季节,陈得禄,显得年轻得多,剃过了头,那低矮的额头好像宽阔些,长长的微微向上竖着的眉毛和眼睛有了不少的漂亮的成份。不过正是那时他开始紧蹙着眉毛了,有时带着一点呆滞,有时又变得很烦躁,来回走在向城里去的那条沿电线的大路上。他走过梧坪,梧坪的老少都跑出来关心询问;他又走过丰临口,全丰临口的人都给他同情的迎送。那些不在大路边的村庄,远远辨认出是陈家老二时,也互相低语着,谈论他新近所遭遇的事。就是许多不认识他的地方,因为三番五次看见他过去过来,他只给别人憔悴老去的印象,他的境遇也就被猜想出了。一个种田人的倒楣事,不会被别的种田人想得太远。
他的父亲,陈大爹,正被押在洛城牢里,为了几年的积欠,几乎有一百担,那佃主赵老爷就告他刁顽将他送到牢里来了。他被关没有十天,便郁出一场病,这使得在城里做裁缝的陈得福连妻子都饿了饭。得禄的家里,那住在赵家庄上的一家,连七七也在内,同时也陷入了危境。七七是童养媳,十五岁了,只等稍稍有几个钱就要开脸同得禄同房。但瞒着人两个似乎早已在一些竹林子里,稻草堆里,有了些情愫。他们曾经到赵老爷家去磕头,也没有用。城里衙门的人告诉他说只要原告松口,撤回状子,就没有事了。但赵老爷比泥做的菩萨还难求。这事一天天使家里人走入悲观。
一天傍晚,得禄又垂头丧气地从城里回家,刚刚走到转弯的地方,从这里踅进去,经过一片柑树林子,便到他庄子上了,忽然从林子里发出一个声音:
“得禄,你老子的病,怎么样了?”
一看,原来是那个常常到赵老爷家走动的李八爷,得禄觉得有一股东西从心中升起,皮肤底下慢慢发热,却又不愿开罪,只好答腔,自然声音总有点别扭。
“年轻伙子,”李八爷穿一件黑夹袍走拢来,拍拍他肩头:“天无绝人之路,总得设法呀!我看,赵老爷也不是不体贴你们,实在佃户太多,好人难做;你也要替他想想,他什么人,什么地位,轻易好转过脸来么?我以为是有法子想的,你要肯听我的话,我们让这案子消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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