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爹用眼睛望了他儿子一眼,得禄却低下了头,手理着脚上的草鞋。
“是不是打架,打死了人?妈,我要去。”
“药里的甘草,少得你,莫问我,我不管。”陈大妈把一件旧棉衣朝怀里一夹,冲着站了起来,望也不望桂姐一眼,接下去骂:“哼!那种人家,要是有好下梢,天就没良心了!他妈的x,我x他十八代祖宗!七七不是我养大的媳妇?我去了,不准她见我,我恨不得咬他肉。那些不得好死的杂种们!还是去吧,死丫头,看看去,事情该不会出在七七身上吧?去呀!去呀!”她走在头里,靠着门又站住了。嘴里还咕哝着:“砍头的东西们……”
“大妈!大爹,三爹在家么?二哥动身了没有?你们还不知道么?”八房里的得贤侄儿,飞似的一路跑来嚷着,用了拳术家的姿式,脚一并就站在门口了,沉住气,两颗眸子只朝屋子里面搜索:
“李祥林要我通知你,王金已经去了。”他看见得禄一声不响坐在那里,蛮牛似的两颗眼珠里,透出一种漠然的光。
陈大爹又望儿子,儿子在咬嘴唇。
“什么鬼路子?你们搅什么鬼?”
“呵,大爹,你们还不知道么?今天开会,快去吧!不开个会还成么!去年饿死一些人,春上有人出去讨米,现在阎王又要拉夫了。年成坏,没有吃的,年成好,也没有吃的,田上的收成不是全挑到别人家去了么?农民协会也不知是干什么的!现在那些鬼东西都要回来办团防了。抽丁抽款,团防办好了,无非打我们!真他妈的!二哥!走!大家都来吧!哪个村子上没有去,真比正月玩龙灯还热闹。”
陈得禄抖了一抖站起身,避着父亲的眼光走出去,嘴角上咬着一个不可思议的微笑;吹着口哨,分不出调子来的,走了好远还吹着。他觉得背上有一点痛,那里一定停留有几对眼光。
“去吧!阿珍爹,我们走了。”三婶抱起阿珍,跟在后边连拐直拐。桂姐拔步也跑了。
“妈呀!我不要一人在家,我也要去。”老幺在里房叫着。
目送着儿子,儿子走得很急促,绕着山嘴,往大路上走去。那条路上,线似的,不断的,接连的一些乡下人在朝一个方向奔去,而且传来许多听不清的嘈杂声。陈大爹心里盘旋着,一幕一幕的儿子改变了的神情使他不安了:“他妈的,一定有鬼!”于是他也站起,朝人多的地方去。
“老头子跟着跑鬼呀!”大妈很想留住她丈夫,但看到他不做声,便赌气走回里边去了。
秋天的阳光下,系着花布头巾的妇女们,挤在一群群穿粗蓝布褂的男子们中,在窄路上,成行的走在割了稻的稻田中,又散兵线似的,无次序的往前冲。一些好奇心,一些大声说话,掩饰着不安的心情,一些昂奋的,抑制不住的激烈情绪,都混在一个洪流里,被狂风卷到一个地方去。
这一股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密集在赵家大坪上了。人在人缝里钻着,肘子碰着肘子,脚踩着脚,探求着的眼光,掠过这个面孔,又掠过那个面孔。互相问询,而又等着,等着那要来到的一个巨大的咆哮。
“什么时候了呀!还不开会!”
“急什么,反正今天要开。”
“要是我们的决议,城里不接受,那又怎么搞呢!”
“哼,不接受,我们不怕。”
远一点的地方,那些大石凳上,蹲得有人,坐得有人,大家谈起家常来了。
“猪涨了价呢,前几天我那花猪赶到城里,换了二十六吊钱,要是能够等个把月,那就好多了,说不定可以换三十几吊呢。”
“我表姐前天生了一个丫头,唉呀!真怕人呀!她一个人在房里,就睡在床上,看那丫头在脚盆里划手划脚哭,后来声音也没有了。不凑巧她小叔子撞进来,一喊,没有法,我表姐只好丢了一床被子去,家里人也来了,洗了洗,了起来,偏偏,那小东西又活了过来。表姐哭,她们也没有骂她,谁不晓得她的用心呢,总之,没有法。”
小孩子也夹在这里听故事,围了好些人,尤其是妇女,题外生枝,各人都觉得有许多话冲到嘴边,压不下去,咭咭呱呱的。
那些比较大一点的,就这里钻到那里,高声说:
“反对一切苛捐杂税!收成归自己!”或是唱着歌,那从农民协会散出来的。人还在陆续聚来,农民自卫军的队伍也来了。
“看,看小牛!你是什么,排长,穿破裤子的排长,xx都掉出来了!”
许多人跟在说话的后边笑起来了。小牛脸红红的,去摸裤裆,还好,并没有什么,于是也回骂道:“x你的娘。”
看的人还是不饶他,指着挂在他肩上的那条锈了的土枪:“这是什么!这有一个卵用,还不如把胯下的背上来还好些。”
等到小牛要生气了,他们便哄着走开了。那边又围着一群人:“李祥生来了,看,小龙也在那里,他妈的,小龙也会演说呢,哈,漂亮!”
手膀上缠了一条红布的纠察队,也出现了,在维持秩序。自卫军的梭标,成行的伸出人头,一些红缨络,在阳光下,显得火也似的,在人海中燃烧着。
有人宣布开会了,大家都挤拢去。
大拳头往上举,跳到台上去的是一个不认识的人,后来有人认出来是丰临口的毛机匠。但大家心里有一个不安的大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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