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回来的夜晚,纳鞋底的声音并不间断。但那个夜晚,母亲和父亲肯定窃窃私语。有时会突然停下,两人同时朝柳东风这边望望,怕他听到的样子。有时父亲的声音会提高一些,母亲也配合父亲。那是故意让柳东风听的。但柳东风对父母大声说的话没有兴趣,好奇的是父母的悄悄话。柳东风没什么收获,只有一次听到两个词,老套,日本人。听到也等于没听到,他不明白父母和这两个词有什么关系。这两个词之间又有什么关系。而他终是耗不下去,厚重的眼皮像没鞣过的野猪皮。睡梦中,父母的窃窃私语消失了,滋啦声仍在。有时,柳东风也会听到另一种声音,父亲和母亲的声音。
柳东风的好奇像雪球一样渐渐滚大。那次父亲背着篓离家后,他问母亲父亲去了哪里。母亲轻描淡写,出门了。柳东风问,很远吗?母亲含糊地答,没准儿。柳东风问,好几天吗?这时母亲的目光才停留在柳东风脸上,她肯定意识到柳东风是认真的,不能再随随便便搪塞。她惊讶中带出些紧张。是的,紧张。柳东风十岁了,母亲瞬间的神色变化被他捕捉到。母亲说,他有事的,快睡吧。柳东风又问,什么事?就是这个话,母亲有些恼火,你还睡不睡觉,小孩子哪管这么多事?大约觉得有些过,又放缓语气,小孩子家,你不懂。柳东风噤声。
好奇一旦拱出来,就不好再摁回去。过了一会儿,柳东风问,娘,你不累吗?母亲瞄瞄他,不累。停停又说,你爹比娘累多了。柳东风说,累娘就歇歇吧。母亲当真停住,似乎在想什么。很快又回过神儿,继续干活。她让柳东风赶快睡,别胡说,别乱想。柳东风没管住嘴巴,又问,爹把那些鞋背哪儿了?事隔多年,柳东风依然记得母亲当时的样子,她吓坏了。她飞快地瞥瞥窗户,似乎害怕窗外有人偷听,然后身子探过来,目光滚烫。柳东风被灼痛,本能地往后撤了撤。
谁问你了?
柳东风再三强调没人问过,是他自己想知道。母亲审问好大半天,确认柳东风说的是实话,明显松了口气。她警告柳东风不准和人说鞋的事,如果有人问就说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记住没有?柳东风说记住了。母亲又补充,小孩有小孩的事,大人有大人的事,等你长大自然就懂了。
父亲和母亲守着一个秘密,与鞋有关的秘密。而这个秘密,柳东风碰不得。柳东风不敢再问,虽然好奇野草般疯长。
几个月后柳东风就闯了祸,与鞋有关。柳条屯来了货郎,货郎的挑子里有针线、火柴、梳子、铲子、勺子、烟叶,还有馋人的麻糖。柳东风混在人群里,看货郎一样一样卖那些东西。货郎要钱,也易物,有合适的物品可以直接交换。人们散去,柳东风还跟着货郎。货郎问柳东风是不是要换麻糖,柳东风伸出手,手上是两个游戏用的骨节。货郎看看又还给柳东风。他拍拍柳东风的头说这个不行,还有别的东西吗?回家再找找。麻糖的诱huo实在太大,柳东风舔过两次,当然是别家孩子的。柳东风跑回家,想找点别的。除了骨节,柳东风还有一副弹弓,是父亲特意为他做的。柳东风舍不得。用什么呢?转了一圈,目光落到放鞋的缸上。母亲知道肯定饶不了他,可……他舔舔嘴唇,似乎还沾有甜香。缸里不止一双鞋,母亲未必记得清楚。恰巧母亲在屋后的地里干活,机会难得!柳东风挪开缸上的瓦罐,抽出一双黑色布鞋揣在怀里,又把缸盖住,压上瓦罐,风一样跑出去。
柳东风在村外好远的地方追上货郎。货郎放下货挑,接过柳东风的鞋,瞅了瞅说,挺漂亮的,还有图案呢。柳东风虽然天天看母亲做鞋,但从未留意母亲纳的鞋底什么样。此刻也注意到了,确实每只鞋底都有个花瓣样的图案,用麻绳拼成的。柳东风并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紧张地望着货郎,盼着货郎赶快把麻糖给他。货郎试试,笑着说,还正好呢。把鞋放进货挑,给了柳东风一大把麻糖。
柳东风没敢回家,躲在林里吃了个够,那叫甜,那叫香。兜里留了一颗,想着明天吃。快到家了,柳东风终是忍不住,把最后一颗糖塞进嘴里。馋,也是多个心眼儿,想在进门前把罪证消灭干净。可能先前吃多了,最后这颗吃得没那么快。进院,糖还在嘴里。他有些着急,想咬碎咽下去,没想到糖粘在牙齿上,怎么也弄不掉。母亲问他话,该死的糖还抱着他的牙齿不放。母亲觉出异样,问他怎么了。柳东风假装没听见,扭过身。母亲扳过来盯住他,一定是他的慌张引起母亲的警觉。
怎么啦?
柳东风摇摇头,试图从母亲手里挣脱。母亲力气很大。柳东风只好含混地唔一声。
母亲让柳东风张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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