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想活了?身子虚成这个样子,咋能出院?”
李雪莲不好告诉他她还要到北京告状;告诉别的原因,又构不成出院的理由;只好说:
“我没钱呀。”
医生马上愣在那里。愣过,转身就出去了。一刻钟,这医生领着医院的院长,进了病房。院长是个中年妇女,胖,烫着卷发。院长问李雪莲:
“你有多少钱呀?”
李雪莲从床头拿过提包,拉开拉链,从衣服堆里找出钱包;打开钱包,掏出大票小票和钢镚儿数,一共五百一十六块八毛钱。院长马上急了:
“这哪儿成呢?你在这儿住了六天院,天天挂吊瓶,医院的好药,都让你用光了;医疗费,加上住院费,五千多块呢。”
李雪莲:
“要不我要出院呢。”
院长:
“没有钱,你更不能出院了。”
李雪莲:
“我不出院,不是得花更多的钱?”
院长也觉得李雪莲说的有道理,便说:
“赶紧让你的亲戚来送钱。”
李雪莲:
“俺老家离这儿三千多里,我的亲戚都是穷人,如果是送他钱,有人愿意来,让他送钱,送一趟钱,又搭进去好多路费,谁愿意来呢?”
院长:
“那咋办呢?”
李雪莲想了想,说:
“北京离这儿近,才二百多里;我有一个亲戚,在北京东高地农贸市场卖香油,你们派个人,跟我去北京拿钱吧。”
十三
第二天一早,李雪莲坐着救护车,进了北京。救护车是河北牛头镇卫生院的,有些破旧,像患了肺气肿的老头,“吭哧”“吭哧”,走一步喘三喘。救护车是用来救人的,但牛头镇卫生院用救护车送李雪莲进北京,却不是为了给她看病,或给她转院,而是为了跟她到北京东高地农贸市场拿钱。如果单为拿钱,卫生院也不会派救护车,而是卫生院早该进药了,本来准备明天去北京进药,有李雪莲医疗费的事,就提前了一天,也算一举两得。但李雪莲坐着救护车,和坐长途客车大不一样;救护车走了十几公里乡村柏油路,上了去北京的国道,开到河北与北京的交界处,这里又有十几个警察在盘查进京的车辆;如坐长途客车,李雪莲又得历一次险,现在坐着救护车,救护车虽然破旧,警察一边拦截其它车辆,让它们靠边接受检查,一边向救护车挥了挥手,直接就放行了。李雪莲乘着救护车,也就安全进了北京。
李雪莲进北京是为了告状。但在去大会堂告状之前,先得去东高地农贸市场。随李雪莲要账同时给卫生院进药的是个三十来岁的小伙子,听司机喊他的名字,他叫“安静”;但他一点也不安静,一路上,都在埋怨卫生院和李雪莲:
“本来说明天进药呀,今天我还有事呢。”
又说:
“我早说过,看病就得先拿钱,不听;看看,给自个儿招来多大的麻烦。”
又说:
“人道主义是要实行,保不住有人想占便宜呀!”
李雪莲本想向他解释,住他们牛头镇卫生院,并不是有意的,当时她昏了过去,是被别人送来的;同时,住院住了这么几天,用了这么多药,也不是有意的,她连着昏迷了四天;再说,就算花了这么多钱,她也不是赖账不还,正带着他去东高地农贸市场找亲戚还账呢。一是因为身子太虚弱了,懒得与他啰唆;二是说不定一辈子就与他打这一回交道,犯不上与他制气;遇到明白人可以制气,遇到糊涂人,有道理也说不明白;也就张张嘴,又合上了,看着窗外,闷头不做声。
进北京一个小时,救护车开到了东高地农贸市场。李雪莲一个姨家的表弟叫乐小义,七年前从老家来到北京,在这里卖香油。李雪莲比乐小义大十二岁。乐小义三岁那年,他娘得了肝炎,一是他爹要带他娘出门看病,二是怕他娘把肝炎传染给乐小义,他爹便把乐小义送到了李雪莲家,一住就是三年。乐小义说话迟,三岁了,还说不出一个整句子。李雪莲的弟弟李英勇当时八岁,嫌弃乐小义,老背地里把乐小义当马骑。李雪莲护着乐小义,常将他背到肩上,带他到地里割草,给他捉蚂蚱玩。乐小义长大之后,便记下这情义。到北京卖香油之后,每次回老家,都去看李雪莲。李雪莲前几年到北京告状,还在乐小义的香油铺落过脚。乐小义管吃管住,无半句怨言。不但没有怨言,晚上扯起李雪莲的案子,虽然他摸不清这案子怎么就由芝麻变成了西瓜,由蚂蚁变成了大象,但马上站到李雪莲这头,替李雪莲抱不平。李雪莲便知这表弟仁义。现在遇到难处,便带人来找乐小义。李雪莲记得乐小义的香油铺在东高地农贸市场东北角,左边挨着一个卖驴板肠的,右边挨着一个卖活鸡杀活鸡的。待救护车停到农贸市场边上,李雪莲强撑着身子,带着牛头镇卫生院的安静穿过农贸市场,来到市场东北角,却发现乐小义的香油铺不见了。左边卖驴板肠的还在,右边卖活鸡杀活鸡的摊子也在;乐小义的香油铺,却换成了一个卖炒货的摊子。李雪莲慌了,忙问卖炒货的老头:
“过去在这里卖香油的乐小义呢?”
卖炒货的老头:
“不认识。我接手这地方的时候,是间空屋子。”
李雪莲又去问左边卖驴板肠的:
“大哥,你旁边卖香油的乐小义呢?”
卖驴板肠的:
“走了仨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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