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寂静无声,每一双眼睛都在专注地看着孟聆笙,她不由得提高了声音。
“女儿家站出来要求均分遗产,简直是千古奇闻。自古以来,女子不为嗣。数千年来,中国家庭之遗产继承,以宗祧继承为准绳,千年未有变化,直至民国建立二十年,才由《民法典》明确规定子女拥有平等继承权。今日傅思嘉以法律为武器争取自身权益,引发全城关注,由此可见大众心中遵从的仍是宗祧继承那一套老皇历。
“我不禁要问,仅仅因为是女子,在争取自身利益上就应该比男性付出更多吗?
“难道女子天生就低人一等?我看不见得,以欧洲论,女子甚至可以继承王位,英国历史上就有四位女王……”
旁听席上突然传来一声怪叫:“我们也有,大清有位慈禧太后就是女人,牝鸡司晨,硬是搞垮了整个大清!”
这句话引起了哄堂大笑,孟聆笙面不改色,等到笑声弱下去才继续道:“姑且不论慈禧太后要为前清之亡负多少责任。中华五千年王朝史,从夏商西周起,到宋元明清终,几十个王朝陆续灭亡,请问,有多少个亡国之君是男人,又有几个亡国之君是女人?
“夏桀商纣是男人,子婴刘禅是男人,南唐的陈叔宝是男人,误信谗言吊死在煤山的朱由检也是男人。
“与此同时,冯太后是女人,武则天是女人,上阵杀敌的花木兰是女人,游说乌孙的冯嫽也是女人。
“中山先生曾有言曰,我汉人同为轩辕之子孙,国人相视,皆伯叔兄弟诸姑姊妹,一切平等,无贵贱之差,贫富之别。
“中山先生还说,天赋人权,男女本非悬殊,平等大公,心同此理。
“女子占中国社会之一半比例,由此可见,社会之进步与女性之进步密不可分。进入民国以来,女性之解放对于社会之推动的作用显而易见。北伐之中不乏黄埔女兵身影,在上海各大面粉厂、纱厂等实业工厂中,女工的身影处处可见,女性在为推动社会发展而努力,社会也应当回馈女性以平等权利。
“女性前进,就是社会前进。”
说完这句话,她深深鞠了一躬,手抚长袍前襟坐下。
一阵嘈杂声后,法庭宣判,傅思嘉胜诉,获得与几位兄长同等的遗产继承份额。
几位傅先生气得咬牙切齿拂袖而去,周容律师走到孟聆笙面前与她握手:“恭喜你,不愧是景教授教出来的好学生,可法兄一手带出来的好徒弟啊。真没想到,我周容纵横法律界十几年,竟然败在一个女人手里。”
孟聆笙微微一笑:“周律师,你不是败在一个女人手里,你只是败在另一个律师手里。”
身后突然传来几声零落的掌声:“孟律师说得好,法律面前无男女,取胜靠的无非是专业。”
孟聆笙扭头望去,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
站在她身后的是一个高大英俊的年轻男人,白衬衫、灰色西装马甲搭配条纹领带,同色西装外套搭在手臂上,半掩住衬衫袖口处那枚蓝宝石袖扣,衣冠楚楚中似乎透着一点不近人情的冷漠与一丝不苟——尽管他的嘴角带着笑,那笑意却更让孟聆笙不寒而栗。
她忍不住攥紧了手里的资料。
那年轻人向周律师微一颔首:“周律师,久仰大名。我和孟律师是旧友,方不方便……”
周律师会意:“我还有事就先告辞了,改日约上可法兄,再向孟律师贺喜。”
周律师走后,这空荡荡的法庭里,就只剩下两个人。
夕阳余晖从法庭高高的窗户穿进来,居高临下地泼洒,望着由长桌长椅排列的听众席,一时之间,孟聆笙竟分不清这到底是法庭还是教堂……总归是个审判罪行与祈求宽恕的地方。
她深吸一口气,嘴角勉强牵起笑容,仰起头看着对方:“郑大哥,好巧,竟然在这里遇见您。”
那男人整整高她一个头,就站在她面前,沉默不语好整以暇地低头看着她,见她说话,男人微微一笑:“不是凑巧,我是特意来看你的。”
孟聆笙心里“咯噔”一声,面上却强装镇定:“是吗?那多谢您了。对了,您怎么会在上海?”
男人双手交叠在身前:“我刚从日本留学回来没多久,在上海司法部门谋了份差事,以后咱们见面的机会恐怕还多得很,希望你不要厌烦。”
孟聆笙的心像绑上了铁块,沉沉地向深渊坠了下去,她的笑容越发勉强:“怎么会,只是您怎么会去学法律,我记得过去您……”
男人打断她的话:“过去并不重要。我之所以去学法律,也是托赖你。是你让我对法律产生好奇,我想搞明白,这东西到底有什么魔力,能够让你这样不顾一切。”
他温柔地一笑,倾身过来,在她耳边轻声道:“不顾一切到,忘情弃爱,作践痴心,草菅人命。”
一阵寒意闪电般蹿遍孟聆笙的全身。
那人的呼吸近在耳畔,细细地、冷冷地钻进她的耳朵里,仿佛毒蛇在嘶叫。
孟聆笙僵住了,指尖冰冷。
须臾,那人又笑了。
他直起身来,笑声如轻风掠过梢头:“开玩笑的。他乡遇故知,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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