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谢浚看上去并不一样。他皮肤略黑,一看便知收过日晒风吹,腰间佩着长剑,举手投足也比别人多出一分利落。
当然,作为一个能与公子相提并论的名士,他容貌俊雅姿态出众,自是不在话下,与公子坐在一起,竟不曾被比下去,实教人惊奇。
这般雅集,自是少不了清谈。坐下不久,就有人抛出了谈端。
除了书法,谢浚当年以谈易闻名,这自是为他准备的。
谢浚亦不负众望,谈笑之间,从容道来。与公子言少而达意不同,谢浚的论言规整而稳健。虽是谈易,却并无故弄玄虚,旁征博引,颇有豪迈之气。在场众人听得专心致志,一时鸦雀无声。
一番结束,无人可对,众人心悦诚服,赞叹不已。
就连公子也不例外。
这让我有些诧异。
往日他出席这种白日里的雅集,无lùn_gōng宴私宴,他总是最早离开。而这今日,他逗留得比往常都要久。甚至城阳王邀他回王府赏春兰,他也回绝,自顾留下。
亭中,谢浚正与宾客闲谈。
说来,此人的确有些意思。
当今的士人,以缥缈深奥的玄谈为追求,视时政孔孟为俗物。若是谁敢在这般雅集上抒发治国理政之感破坏气氛,那必然是要被人嘲笑。
谢浚却似乎全然不在意,聊了许久,天南海北,多是时政之事。不过他见识广博又言谈风趣,众人听得很是津津有味。且谢浚究竟声名卓着,即便犯了规矩也无伤大雅,不会有人敢当面指责。
“……如此说来,秦王此番出兵,十分顺利了?”有人问道。
谢浚道:“秦王先前镇守辽东数年,颇有谋略。此番若非他亲自出征,恐不可轻易得胜。”
“此乃天罚!”另一人不无豪迈地说:“叛贼竟敢杀我刺史,如今伏诛,罪有应得。”
谢浚闻言,却淡淡一笑。
“先前马巍为凉州刺史时,与羌、鲜卑为善,西北本无『乱』事。后程靖接任,为人独断,积怨渐生。此番作『乱』,便是叛党借嫌隙生事,若非平叛及时,只怕河西断绝割据,回转难矣。”他不紧不慢道,“若说罪有应得,只怕不止叛党。”
那人一愣,神『色』尴尬。
周围众人亦讪然,面面相觑。
“谢公子怎说这些……”青玄忍不住小声嘀咕。
我没说话,心里盘算着如何早点把公子哄回家。
这时,高蟠轻咳一声,举杯笑道,“谢公子游历天下,果见多识广。今日雅集,有良辰美景,又有高朋故友,岂可辜负?诸公,我等当纵情欢饮,一醉方休!”
他这番圆场打得不错,众人纷纷举杯,重归言笑。
谢浚亦不再多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公子不饮别人斟的酒,我从侯府的僮仆手中接过酒壶,亲手给他斟上。
“霓生,”他忽而转过头来,低声道,“我宴后要再会一会谢公子。”
他眼睛里微光闪动。
我一愣,忽然间,心底有些不好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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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虽看上去是个膏粱子弟,但我知道,他其实颇有游侠之志,总幻想着有一天能像陈王诗篇中的少年俊才那样,纵横闯『荡』,建功立业。
所以,他对游历过天下的人,总会高看一眼。
果不其然,夕阳西下,宾客散尽,公子和谢浚仍留在亭中。二人果然聊得投机,以兄弟相称。眼见着天『色』要暗了,公子也迟迟不提离开的事,还让我在旁边烹茶。
“元初看新安侯这富春园,可算得好?”谢浚斜倚凭几,对公子道。
公子四下里望了望,道:“新安侯为造此园,极尽豪奢,自然是好。”
茶汤在釜中翻滚,我盛出来,端到案上。
谢浚将茶盏接过,往上面轻吹一口气。
“你看那楼台,名玉『露』阁。”他道,“传闻其中沉香铺地,珠玉饰壁,新安侯将最美的婢妾置于此阁之中,每日锦衣玉食,声『色』娱情。”说罢,他看着公子:“元初看来,那婢妾享尽荣华,可算得人生之幸?”
公子思索片刻,道:“便是享尽荣华,也不过婢妾。”
“你我亦如此。”谢浚意味深长,“若安然其中,也不过笼中雀鸟,一世碌碌,徒有声名。”
公子道:“子怀兄当年远游,便是因此么?”
谢浚笑了笑:“其实非也,我当年远游,实为寻一人。”
公子好奇:“哦?何人?”
谢浚浅抿一口茶,道:“元初可知璇玑先生?”
我听到这几个字,一怔。
“璇玑先生?”公子道,“那个曾为高祖作谶的异人?”
“正是。”
公子更是惊奇:“子怀兄莫非是去寻他?”
谢浚笑了笑:“璇玑先生名震天下,可惜踪迹难寻,现身之期亦不定,短则数年,长则数十年。那年我听闻他在会稽山中作谶,便想去看看那究竟是何等人物。可惜遍寻不见,颇为遗憾。”
公子道:“朝廷毁禁谶纬,璇玑先生或许是为避祸。”
谢浚道:“元初有所不知,朝廷毁禁谶纬,正是因那年璇玑生所作谶语而起。”
公子看着他,讶然。
谢浚喝一口茶,道:“那年,璇玑先生现身,作谶言曰‘天下三世而『乱』’。此言出后,天下震动,朝廷随后便下令禁绝谶纬。我当年去会稽山中寻璇玑先生,亦是因为此事,可惜去得太晚,他已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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