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早了,”太太开开门,一只脚登在门坎上,“该走了吧?”
“我这不是都预备好了吗?”
他看了看自己的大衫,很奇怪,刚才净为想那封信,已经忘了是否已穿上了大衫。
现在看见大衫在身上,想不起是什么时候穿上的。
既然穿上了大衫,无疑的是预备出去。
早早出去,早早回来,为一家大小去挣钱吃饭,是他的光荣与理想。
实际上,为那封信,他实在忘了到公事房去,可是让太太这一催问,他不能把生平的光荣与理想减损一丝一毫:“我这不是预备走吗?”
他戴上了帽子。
“小春走了吧?”
“他说今天不上学了,”太太的眼看着他,带出作母亲常有的那种为难的样子,既不愿意丈夫发脾气,又不愿儿子没出息,可是假若丈夫能不发脾气呢,儿子就是稍微有点没出息的倾向也没多大的关系。
“又说肚子有点痛。”
周文祥没说什么,走了出去。
设若他去盘问小春,而把小春盘问短了——只是不爱上学而肚子并不一定疼。
这便证明周文祥的儿子会说谎。
设若不去管儿子,而儿子真是学会了扯谎呢,就更糟。
他只好不发一言,显出沉毅的样子;沉毅能使男人在没有办法的时候显出很有办法,特别是在妇女面前。
周文祥是家长,当然得显出权威,不能被妻小看出什么弱点来。
走出街门,他更觉出自己的能力本事。
刚才对太太的一言不发等等,他作得又那么简净得当,几乎是从心所欲,左右逢源。
没有一点虚假,没有一点手段,完全是由生平的朴实修养而来的一种真诚,不必考虑就会应付裕如。
想起那封信,瞎胡闹!
公事房的大钟走到八点三十二分,他迟到了两分钟。
这是一个新的经验;十年来,他至迟是八点二十八分到,他在作梦的时候,钟上的长针也总是在半点的“这”一边。
世界好像宽出二分去,一切都变了样!他忽然不认识自己了,自是八点半“这”边的人;生命是习惯的积聚,新床使人睡不着觉;周文祥把自己丢失了,丢失在两分钟的外面,好似忽然走到荒凉的海边上。
可是,不大一会儿,他心中又平静起来,把自己从迷途上找回来。
他想责备自己,不应该为这么点事心慌意乱;同时,他觉得应夸奖自己,为这点小事着急正自因为自己一向忠诚。
坐在办公桌前,他可是又想起点不大得劲的事。
公司的规则,规则,是不许迟到的。
他看见过同事们受经理的训斥,因为迟到;还有的扣罚薪水,因为迟到。
哼,这并不是件小事!自然,十来年的忠实服务是不能因为迟到一次而随便一笔抹杀的,他想。
可是假若被经理传去呢?
不必说是受申斥或扣薪,就是经理不说什么,而只用食指指周文祥——他轻轻的叫着自己——一下,这就受不了;不是为这一指的本身,而是因为这一指便把十来年的荣誉指化了,如同一股热水浇到雪上!
是的,他应当自动的先找经理去,别等着传唤。
一个忠诚的人应当承认自己的错误,受申斥或惩罚是应该的。
他立起来,想去见经理。
又站了一会儿,他得想好几句话。
“经理先生,我来晚了两分钟,几年来这是头一次,可是究竟是犯了过错!”
这很得体,他评判着自己的忏悔练习。
不过,万一经理要问有什么理由呢?
迟到的理由不但应当预备好,而且应当由自己先说出来,不必等经理问。
有了:“小春,我的男小孩——肚子疼,所以……”这就非常的圆满了,而且是真事。
他并且想到就手儿向经理请半天假,因为小春的肚子疼也许需要请个医生诊视一下。
他可是没有敢决定这么作,因为这么作自然显着更圆到,可是也许是太过火一点。
还有呢,他平日老觉得非常疼爱小春,也不知怎的现在他并不十分关心小春的肚子疼,虽然按着自己的忠诚的程度说,他应当相信儿子的腹痛,并且应当马上去给请医生。
他去见了经理,把预备好的言语都说了,而且说得很妥当,既不太忙,又不吞吞吐吐的惹人疑心。
他没敢请半天假,可是稍微露了一点须请医生的意思。
说完了,没有等经理开口,他心中已经觉得很平安了,因为他在事前没有想到自己的话能说得这么委婉圆到。
他一向因为看自己忠诚,所以老以为自己不长于谈吐。
现在居然能在经理面前有这样的口才,他开始觉出来自己不但忠诚,而且有些未经发现过的才力。
正如他所期望的,经理并没有申斥他,只对他笑了笑。
“到底是诚实人!”
周文祥心里说。
微笑不语有时候正像怒视无言,使人转不过身来。
周文祥的话已说完,经理的微笑已笑罢,事情好像是完了,可是没个台阶结束这一场。
周文祥不能一语不发的就那么走出去,而且再站在那里也不大像话。
似乎还得说点什么,但又不能和经理瞎扯。
一急,他又想起儿子。
“那么,经理以为可以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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