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毅曾经不止一次问过自己,为什么明知道手下都是一群虎狼,高拱、张居正、张四维,三代首辅,一个比一个难对付,还把他们都留着,甚至引入内阁,委以重任。
其实以唐毅的实力,暗算这几位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觉,轻轻巧巧就把他们都给干掉。
直到今天,唐毅总算是想清楚了。
都说性格决定命运,唐毅根本不是那种大开大合,大破大立,拥有无上勇气的人物。假如拿去了穿越者的优势,他最多就是个太平官僚,如果运气好,或许能像徐阶一般,也混到首辅,如果运气不好,就几十年后,收场下台,兴许在史书上连一笔都没法留下。
而且唐毅用的改革办法,说穿了不是改革,他是想要培养新的利益集团,去取代原有的利益集团,是地地道道的抢班夺权。
他扶植出来的力量,不论是东南的交通行,还是新兴的武官新贵,还有阳明学会,这些力量更强悍,也更富有侵略性。
食肉动物不只吃食草动物,也吃相对更弱的掠食者,同样的道理,新兴势力不会只盯着海外,而放过国内,面对满树的果实,总是唾手可得的先被摘掉。
东南的发展经验,已经验证了这一点,工商集团吃起自己人,同样不客气。
靠着唐毅一己之力去纠正,恐怕是做不到的。
他需要高拱,也需要张居正,需要这些猛士,去配合唐毅,充当园丁,关键时候,狠下杀手,去掉长偏的枝条,只有如此,才能让新兴的利益集团,健康成长,不至于从一开始就走偏了。
就拿眼下来说,唐毅不愿意出海瑞这张王牌,不是他同情徐阶,而是徐华亭作为致仕首辅,他要是晚节不保,下场凄凉,其他人又会如何?
可是以徐家的做派,不严惩,又如何能对得起天下的百姓?
“太岳兄,派遣海瑞去南直隶,不要先查徐家,让他先去苏州,再去徽州,唐家,太仓王家,还有胡宗宪他们家,都查一遍。要正人先正己。”
张居正愣了一下,深深一躬,“多谢首辅支持,按照您这么说,少不得也要派人,去清查江陵张家了。”
两个人又安静下来,闷头喝着酒,许久……
“唉,太岳兄,我想你或许疑心唐某,接着酒兴,咱们就把话挑明了,你看可好?”
张居正真的迟疑了,他不知道唐毅打得什么算盘,是真是假,莫非是试探自己,然后再把自己干掉?
可是看起来又不像,唐毅已经是手握重权的首辅,想要对付一个排名第五的阁老,简直轻而易举,他又何必大费周章呢!
罢了,要想做事,想要实现抱负,就不能缺少唐毅的支持,张居正思量一会儿,正色道:“诚然有一些声音,他们说元辅手握兵权,九边将领尽数出自您的门下,东南大族唯命是从,论起权势,无人能及……”
一句话,你的力量已经超出了人臣的本分,这样的臣子最后是什么下场呢?
历史上只有两种,要么被皇帝翻盘,身死族灭,要么就像王莽、赵匡胤一般,取而代之,成为新的皇帝。显然无论是哪一种,都是血雨腥风,继承了徐阶衣钵的张居正,本能忌惮唐毅,暗中和他做对,也就不足为奇了。
“太岳兄,你能坦诚相告,唐某十分感怀,我再请教太岳兄一件事情,”
“元辅请讲。”
“你力主清丈田亩,我想问你,假如不考虑执行的困难,你真正要做的是哪一样?或者说,大明朝财政的弊端真正落在哪里?”
张居正倒吸了口气,眼中露出了迷茫之色,要说起财政的事情,他昼思夜想,问题多如牛毛,可要说起最关键的,还真不是清丈田亩……
张居正陷入沉思,唐毅随手给两个人都满上了酒杯,他先喝了一口,借着酒盖脸,笑道:“是不是有违祖制,太岳兄不敢说?”
“有什么不敢的!”张居正把眉头一挑,豪爽地笑道:“既然元辅点破,叔大就放肆一次了……”
其实仔细审视大明朝的问题,八成以上都要和一个人扯上关系,那就是朱元璋。
这位雄才大略的洪武皇帝,或许想不到,他死后一百五十年,他留下来的一套东西,正在不停扼杀他创造的帝国,他曾经的苦心孤诣,都成了后辈子孙的桎梏,甚至可以说,是他的圣训祖制,把后人逼得山穷水尽,跑到煤山上吊。
就拿至关重要的财政来说,不只是重田赋,轻工商那么简单。
在征收办法和执行操作上,更是问题重重,让人几乎绝望。
明代之前,历来都是官员管着吏员,吏管着百姓,他们负责征收田赋,征召徭役……到了朱元璋这里,他突发奇想,也算不上奇想,主要是他幼年太苦了,被胥吏欺负,一家人走死逃亡,他要过饭,当过和尚,当了皇帝之后,朱元璋对小吏依旧恨之入骨。
他为了防止小吏盘剥百姓,把征收赋税的权力从吏员手里剥夺,交给了粮长。
所谓粮长,一个划定的纳粮区域中,田多丁多的大户,他们负责征收粮食,并且运输到太仓,完粮纳税。
洪武朝的时候,完成任务优秀的粮长,甚至可以面见朱元璋,受到破格提拔,成为官员。
不让胥吏征粮,朱元璋的初心的确是好的,是为了老百姓着想。
可是他的举动彻底改变了大明的社会结构,征税征粮不只是盘剥百姓那么简单,更是代表朝廷的一种权力和动员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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