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永见气紫，分玉送愁凉……”江怀师坐在宰相府的花厅里，端着茶盏，品读着这两句诗，骤然一笑道，“想不到陈同章的文采也是有两下子啊，还会作个回文诗。这倒过来念，分明就是‘凉愁送玉分（玢），紫气见永日（昶）’嘛。”
曹用利没好气道：“卖弄文采，害得老夫还得想破头给他对上两句。回文诗我可是对不出来。”
“曹相过谦了，您的那两句‘梓宫复莺啼，昭阳拒进书’，怕是陈同章一时半会还琢磨不透呢。这才叫高明！”
江怀师放下了手中的茶盏，从身侧拿过一锦布包裹来，呈到了曹用利面前。
曹用利打开了锦布包裹，里面露出了一个犀角贴面的宝匣，上面还嵌着数颗锡兰猫儿睛。
蓝金相间的猫儿睛闪烁着幽幽蓝光，真像一只只眼睛一样盯着曹用利。
“上次跟您说的，这个宝匣才配您的那南海珠子。”江怀师袖了手，敦厚的憨笑道。
餍足的笑容顿时堆满了曹用利的脸面。他左看看右看看，摸着那些个猫儿睛宝石，爱不释手。
可当他打开了宝匣，嘴角却耷拉了下来。
两枚蜡雀赫然映入眼帘。
果然，这天下没有白吃的筵席。
曹用利再看一眼江怀师时，他还是在那憨笑着。曹用利轻轻盖上了宝匣，放在一旁的桌上，心领神会的拍了拍盒盖子。
秀华宫旁的甬道，窄而狭长。宫墙的朱红色，琉璃瓦的青绿色，在夜色中都失去了意义，变成了晦暗不明的墨色。甬道两头的门檐下，各挂了两盏硕大的白纸灯笼，上面书写着大大的“奠”字，成了这黑暗甬道中唯一的光亮所在。
一胖一瘦的两个身影，在甬道中间停留了一会，就各自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曹用利和陈同章，各自端详拿捏了一会手中之物，就揣进了怀中襟内。
这两个独行的身影，分别向着甬道的两头走去，向着那在黑暗中飘忽不定的、写着大大的“奠”字的白纸灯笼的门口走去。
陈同章站定在秀华宫外。白日里参加饭含和小敛仪式的人群都已散去，只留下了诵经超度的僧人们，团坐于灵堂四周墙下。
十几双的眼睛都紧闭着，十几只手“梆梆”的敲着木鱼，十几只口咿咿哼哼的念诵着。
黄白的经幡静止的耷拉在杆子上。朦胧的乳白烟气垂直向上缭绕着。几百只明黄的烛火安静的燃烧着。
室内灯火通明，耳边萦绕着嘈杂的诵经声。可这里依旧了无生气，夺取了人的呼吸，夺取了死前的遗愿和生者的希望。
置在堂中的小敛床四围拉着轻薄的白纱帷帐，从帐外隐约可见床上的白色衾被下横隆着一人，面上罩着白色方巾。而床前的蒲垫上跪立着一个山形人影。
陈同章撩起帷帐，走了进去。
他走到那个已在这里守了一天一夜的太子刘玢的身旁。
丧母之痛足以将世间任何一人瞬间击垮。刘玢从一个体态丰硕、安然笃定的当朝太子，一下变成了一个形销骨立、面容枯槁的中年人。他穿着素白布衣，白帽下披散的长发灰白相杂，干涩的眼底嵌着一条泪干哭尽的红线，眼中像海难现场一样残损悲凉。
“太子殿下，老奴给您送了一点吃的来，就放在东偏殿。您去吃一点吧。”
刘玢好像没听见，眼睛仍然直勾勾的看着席上横陈着的林皇后遗体。
“殿下，殿下？”
陈同章唤了好几声之后，刘玢白灰岩石一样僵直的脸上才有了一点搐动的迹象。
他的眼珠子缓慢细微的移动着，像是才发现身侧多出了一人。
“陛下来了吗？”这已经是不知第几次问了。
“陛下……陛下好一些了，正在洗漱。一会老奴去请陛下过来。”
听了这话，刘玢僵立的身子一下瘫了下来。他挣扎了两下，想站立起来，却因为跪坐太久腿脚发麻而不能。
陈同章见状赶忙上前去扶，刘玢才勉强站起。
“陛下……必定会来的是吗？”刘玢问。
“回禀殿下，陛下会来的。您别多想了，您要相信陛下对皇后娘娘的情意啊！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
陈同章也许是想向刘玢强调刘冕对林皇后的感情，安慰刘玢。可这话听来，刘冕对发妻的情意似乎只是因为多年相守而建立起的习惯而已，透着勉强的意味。
刘玢怔怔的立定了一会，长叹了一口气。
“殿下您快去吃点东西吧！陛下病着，您可不能再有事了。您放心，这里有老奴给您守一会。”
刘玢离去后，陈同章走到小敛床边。他屏住呼吸，俯下身子，将衾被一边掖了掖。
完了，他直起身子，手指搭在蒲席边上捋了过去，沿着小敛床的边缘绕着圈走着，自言自语道：“皇后娘娘，您这一走，太子殿下的魂也要给带走一半了。您的在天之灵，一定会保佑殿下顺利登上皇位的，对吧？老奴所做的一切，您也一定能理解的，对吧？”
除了殿内的僧人们仍在咿咿哼哼的诵着经，无人回应他。
陈同章默默的绕了两圈，又静默的站立了一会，直到刘玢回来，他才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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