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连曜怒气冲冲回了衙门,舒安知道他是喜怒不外现的人,从未见他如此外露,不知如何排解他,便劝慰道:“夜深了,还是先回去洗漱休息一番,与王大都督的分歧也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化解的。”
连曜也自知无奈,心烦之下更加不想回营中的帐房独睡,便又骑马独自回了与宝生租下的宅子,推门进去只是人走院空,更显凄凉。
妆台上还摆着她日常用的铜镜,这面铜镜是她来之前,自己亲自去镇上的杂货铺托人去渤海湾的西洋船那里买到的,铜料厚重,四周还镶了琉璃,后面画了许多西洋女人袒胸露背逛花园。
连曜随手拉开了抽屉的铜环,却见到一沓画稿,方想起宝生见了西洋画片大感有趣,对着也描摹了几日。宝生画的又与铜镜上不同,都给西洋女人穿上了厚厚的披肩。
只是身着夏裙,打着扇子,却捂着羊毛披肩,连曜不由的笑了出来,心中烦恼大散,将画稿重新放回抽屉。四周又复归安静,静的连自己的心跳都格外清晰,西洋钟滴滴答答的走着,却更显得更漏滴的漫长。
这一刻连曜独处守心,父亲的抱负已经扛着身上多年,渐渐的也变成了自己的抱负,这股劲头是当初拼命求存的原动力,可不知何时起,这抱负变得如此艰难晦涩,朝中人事纷乱,朝纲松弛,已经不是一己之力能求得生机。
连磷连珍儿都已长大,也开始各自有了归宿。想着连磷不时嬉笑自己,也是,还守着兄长的架子倒是可笑。突然涌起了从未有过的不管不顾的劲头,宝生想回家,想要个孩子养着,那就卸了自己的使命,解甲归田陪了她去豫章府养几个孩子又如何。
想到这里心里反而轻松,竟哼起了小曲,这么多年就这会这一支曲子,好听还好听,就是太悲了点,好像还是从百丽人那里听来的,百丽人打战不行,歌舞倒是厉害,连曜笑眯眯的想着歌词,断断续续合着手打着拍子唱完:“木锦花已开,你那里的花儿是何时开?花落似白鸟飞下,白鸟林间在飞。汝心可否想念这花儿,或是仍欲远去。”
主意打定,困意便续上,一夜安睡。
天蒙蒙亮,连曜还在沉睡,却听得舒安砰砰的拍门,院里撤了仆役,只有卫兵。舒安知道屋里没有外人,径直闯进来内室,喘着气道:“连大将军,大事不好了,听得王大都督那边的人报,王大都督带了一行人去了凤头山了。”
凤头山一事,连曜除了舒安,从未和其他人提起过。此时凤头山又被翻出,心中也是一惊,跳起来道:“他去那边干嘛。”
舒安道:“不知道,听那边的人说,昨晚王大都督和你争执一番,到夜间还是很不忿,中夜好像有人送了信给他,今早鸡鸣之时就带着五十多位亲兵径直出城了。”
连曜觉得事情不妥,又说不出哪里不对,若是自己这样赶着去,只怕又是不欢而散,何况并不知他所去何为,便多问了句:“昨晚他接到哪里的信。”
舒安回道:“这个如何能知,只是送信之人并不像营中的熟人。”连曜眯了眯眼睛,疑惑之心更加扩大,片刻方道:“我还是去看看方妥。此时若是出了柔然人埋伏偷袭之事,伤了王二,朝中舆论必然指向我,会说我利益熏心,北伐之前夺权之心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到时候不说是北伐不成,就是我也会被西厂揪出去。”
舒安也怕再出乱子,立刻亲点了五百人卫队前去。
一路寂静无事,却有鲜明的马蹄印,连曜顺着脚印前行,却越来越疑惑,对舒安道:“按说这种天气脚印不易保存,为何这里如此深刻。仿佛指路一般。”
舒安下了马,取了路边的马粪和泥土嗅了嗅,道:“这马印倒是半个时辰前过去的不假,马粪也是我们营的山东马的味道。王大都督应该是从这边过去。”
大家提了许多小心,行进的速度慢下来。再行十里,道路变得泥泞不堪,纷纷扰扰多了许多杂物和血迹,连曜与舒安对视一眼,行军多年,深知这里一定发生了械斗,马蹄踩烂了雪水,融进泥土里,所以方圆半里外都是皑皑白雪,独留这小块空地。
这里距离上次宝生遇袭不过五里,那是上次的位置隐隐有些嘶鸣吼叫之声传来,连曜却有了退却的念头,打了手势,大家停顿下来,舒安不解。
却见连曜打了双目铜镜,眺望那处高地,铜镜遮挡了所有的情绪,大山之中寂静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集中道连曜身上。
半响连曜以极缓慢的动作收了双目铜镜,面目冷峻,嘴角挑出一抹悲凉的意味,沉静半天道:“舒家老大,你先领着兄弟们回去。”
连曜极少唤舒安叫舒家老大,舒安听的奇怪,忙道:“前路不知什么情况,怎么就先回去了。”
连曜不耐烦打了手势,喝斥道:“哪有那么多废话。这是我和王大都督之间的事情,也轮到你们置喙!”
这火发的突如其来,舒安摸不着头脑,但也不敢再违逆。连曜目送着舒安下了山,方独自一人提马上了凤头山山巅那片雪坡。
群山万刃,寸草不生,万物寂静,凤头山主峰中间一抹雪原,艳丽的如同女子的白皙的胸脯,苍天和雪原之间是道分明的分界线,王启明为首,一排柔然骑兵依山摆开,从下往上望去,只能用壮观来形容。
连曜不动声色摸了背上的长枪。相对不过一里,两人无语对峙,空气仿佛凝固成铜墙铁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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