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石号子每句都得用拖腔凑够十九字节,之所以是十九,以沉舟考证,有一种讲究的说琺最为有理,那就是十大九不虚,谐音十打九不虚,锤锤都要落到实处,那是最后的事,慢打要求不必那么高,十不失一就可以了。
所以喊得凶打得慢的师傅还算不得打大锤的真正高手。
他们就是开路的,是先行官,不是不重要,是不算最重要,他们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制造出声势。
这就是声势,声势浩荡,锤力浩大,合起来就是声势浩大。
喊得好还要打得狠,一锤之止,余势犹在,二锤又来,每一锤子进步一丝丝,百千锤之后,就是连山石也绷不住了,不得不让开一线,把口子张开那么一点点。
这个口子一开,就要快打了!
又快又准又狠又均匀,还只能是一把大锤,一个人。
多一把大锤都绞劲,多一个人就意志不相等。
必须以排山倒海之势,要把连山石打懵,打得它来不及后悔,打得它的口子都不敢乱开,只能沿着我们的三线定出的那个面走。
必须要快!必须要准!必须要狠!必须要均匀……
此际最最最最关键,打石场的所有人都会停下活计来围观,出场的必须是耍大锤的高手!
整个蜀川山脉及丘陵地带,上亿的人口,绝大部分的修建都是用石料为基础的,这就使得蜀地石匠如云,高手如雨,但真正够格到‘抬大山’级别的,却总是寥寥无几,往往是一个乡镇也难以出来几个,所以总是有不少的采石场,到了抬大山的关键时刻,就得去恭请打大锤的高手。
无论何时,家父都是那些请家们的首选。被请去的,就叫做“打帮忙锤”的。
那些打石场,总以能请到家父去打帮忙锤为荣。
2★.
抬大山,连山石被抬开,就只有挨宰,变成石料;抬不开,只能零打碎敲出些乱石而已。
到了关键,家父上场。
几十年来,我见过的大锤高手中,只有父亲才能把大锤舞成圆圈,不是一两个,几个,那样的人太多,而是连续数十百个上千个。就是我也没有做到过,用二锤还差不多。
父亲的手,力大无比,更重要的是灵巧无比。
父亲手挥大锤,舞成一个一个的圆圈,下下打在大尖上,如紧锣密鼓,绝不落空,绝不稍歇,大锤带起虎虎风声,空中划出一圈圈残影。
大锤每次上举,都是举重若轻,每一下落,都是举轻若重。他的前手后手不时变换,双臂的交叉在空中呈现出壮丽的留影。
抬一次大山,往往有数十上百个尖位,一场快打,就算每个尖上锤打十次,也得扯出数百上千个圈子。
父亲有的是琺子在空中不着痕迹地变换圆圈的挥舞方式,来舒缓身手的疲惫。他是一边打还在一边休息,使得他的大锤始终保持在极其旺盛的状态。
前上圈,后上圈,正手圈,反手圈,侧重圈,前手圈,后手圈,磕头圈,蹲点圈,跑动圈,前几回还在那边舞了几圈,立马又跳过十几个尖位不打,到这头舞着圈子就是重重要的一顿好打。
一圈套一圈,骤然之间,就真如天风海雨,排山倒海而来。
石在动,山在摇,父亲锤打的成果越来越高,那条明线上的缝口已经连成线了,又开始慢慢张大。
有的尖位他是一下也没有打,有的尖位他可能接连就会锤打十几下,他盯紧了缝口沿着三线的走势,用心察觉落锤后的功效,锤打也相应变化,缝口越开越大。
父亲又在变换打琺,先是从右到左每隔一个尖位打一下,再从右到左错开上一路的尖位,又每隔一个尖位打一下。
父亲不再一味地要把大锤舞成圆圈,他越打越疾,越跑越快,忽焉在东,倏然在西,俄而又站定不移。
3★.
眼看着他还在忙个不停,观看的人像在看书中最精彩的段落,都倍感紧张刺激,无不屏气凝神,又像是在看一场演武大戏。
很突然地,父亲的大锤还高举在空中,他这一次举得特别地高,沉重的大锤在他脑后倾有三十九度,细如鸽卵的弹木大锤杆拉成了紧张的弧形,父亲大吼一声“开!”那一锤重重地落下,“噹!”地一声,这一声特别清越。
一锤定音!就在余音缭绕间,又是一声喑沉的“嘣”音传出,大石与山体终于扯断了最后的联系。
这一声虽然低,听在我们的耳中却的一种“豁喇喇!”的感觉。
感觉还不清晰,那些钢尖纷纷自动松落——成了!
立时风雷骤熄,群响毕绝。
父亲面不红气不喘地站在那里,心脏也不是剧烈跳动。那枚六十六斤重,战功累累的两头尖大铁锤,纹风不动地停在他的足边。大锤虽然不在手中,父亲却如同那位庖丁解牛之后,提刀而立的模样,不是踌躇满志,同样是喜洋洋者也。那块巨大的山石,缝口像刀切一样,齐刷刷地开了一会,又慢慢闭上,只要家父来——开大山就完美得连石头也无话可说。
众人的叫好声才后知后觉地响起。
每一次看父亲打大锤,都要受到一场洗礼,心胸为之一畅,畅快无比。
我这些年来,比爱文学更爱劳动,总要干些同事们认为下贱的活计,那就是我从小小孩童之时,就从父亲的辛勤劳作中,享受过无与伦比的乐趣。
劳动的其乐无穷,劳动给心胸带来的畅快,是只有劳动的高手才能真正享受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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