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太夫人弃舟登岸的时候,东边儿还没浮起鱼肚白。码头的沿边儿戳着木楞架子,随意挂些灯盏,照着地上条石铺砌的道面儿满眼青灰。沿侧的鹅卵石早磨得圆滑光亮,都是往来人踩踏多了的。她是一个瘦削的老太太,往岸上行将几步,身上的玄色绣金吉祥纹披风披挂直下,风一鼓岔开缝口来,露出精瘦的身板。
岸上停着几辆红漆翘头马车和拉行李的小大板车,马车车楣上挑了几盏灯,不至这早夜里摸了瞎。原这些车辆是太夫人带的家奴在码头上现租来的,卸装行李拉带人口,一路进城往陆家去,并没有劳烦京城家住的人。
因而,陆夫人被房门声儿扣醒,再听旺春说“老太太到门外了”这话时,也是一脸懵措。
“这不能够。”她一面下床趿上鞋,一面拢发,“我信去两月余,莫不是没见着我的信,先将几日出发来京了?行途短的,也该回去,竟劳顿一多月赶来,这算怎么回事儿?欢儿也是不急成婚的,来了又做什么?”
旺春服侍她梳洗,“这个得亲问了太夫人才知,老爷昨晚歇在书房里,想是已到门上接去了。太太麻利些,不能刚来就叫她挑了错处,平日里闲来细揪,哪句话是好听的?来的也不是太夫人和二夫人两个,把家里二姑娘三姑娘也带来了,瞧这架势是要久呆的,也不知要在咱们府上住到多早晚。”
“多早晚也得让住,还能撵了不是?”陆夫人出气,换好了常服大衫,正红的底色在灯烛下十分明艳。又坐去镜前梳发,再是慌忙,也不能在妆面上落了下乘。她是正儿八经的当家大房太太,也是外姓亲王府上出来的郡主,架子得稍端着,从先就不能叫人的小瞧了,免得蹬鼻子上脸儿。
收整一番,行出院子,下有奴仆来禀,“老爷接了老太太在正堂里相坐,太太快些过去吧。”
“欢儿和瑶儿那边儿说了没?”陆夫人端着步子问旺春,不等她答又说:“不需怎么紧赶着,该到的礼数不差什么便是了,没有当做接驾一样儿的道理。咱们殷勤小心了,不知旁人做什么想。失了身份的事使不得,断不能叫人小瞧了。”
旺春明白她的心思,不过是处处与那太夫人和二房较劲儿。自上回太夫人和二夫人回来,已过了好几年的光景,再是相见,还是不能免了各人都掐着心思。她把陆夫人送到正堂里,又抽了身回去看院里的两位姑娘。陆青瑶利索些,早梳妆好了在抱厦等合欢。
合欢还在镜前理妆,不紧不慢的模样,可见是陆夫人亲生的。旺春要了杯茶吃,在圈椅上歇下来,“太太说不需急,等前头叫人来请了,二位姑娘再过去。横竖你们算不上角儿,去厮认一番便是了。上回太夫人和二夫人在家的时候,你们都还小,应是不记得。这回又来了二姑娘、三姑娘,往后一处学习伴玩,别生分了。”
合欢没出声儿,却听陆青瑶朱唇微启“叱”了一声儿。合欢在铜镜里稍看得见卷头玫瑰榻上她的粉颜,那满满的不屑加傲横,只叫合欢打心里笑了一弯。她这六姐姐虽是叫她治服了,惯常伏小做低也不觉什么,但骨子里什么性情,岂是说变就变的?
旺春面上也笑,搁下雨过天青盏杯,“六姑娘这副表现,大约是不喜二姑娘三姑娘了。”
何止不喜,不厌便是大慈悲了。她敛目笑笑,也学起样子来了,说不敢,“我这样儿的身份,怎么敢不喜二姐姐和三姐姐。她们都是二太太生养的,最是金贵的人儿,不敢不敢。”
旺春笑,合欢发成,也笑着起身,“六姐姐莫谦虚,这世上还有你不敢不喜的人儿?怕是不入你眼的才多,一薅一撮儿。她们金贵的,那是出身,比气度比样范儿,怕是不及六姐姐一成呢。”
“你又拿我打趣,我招你了?再来问我话的,我全不跟你说了。”陆青瑶佯恼,便听得外头小丫鬟传话,叫二位姑娘往前头去见客。旺春也起身,“那就走吧,也该露面儿了。”
一行人往前头去,合欢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对襟褂子,下配素黄马面裙,前面平展,侧褶深深。她往陆青瑶身侧趋了趋,想问她来者种种,眼见人都跟着又作罢了。
信国公府的正堂总有五间大正房,两边厢房耳房显得精巧别致,随置灰石绿竹交相掩映。堂中设大紫檀螭雕花卷头案,案上摆一三尺来高青绿古铜鼎,地下两溜十六张楠木交椅。陆平生迎了太夫人到正堂,等陆夫人来了便先行拜礼辞过,“晚上儿子再去探看母亲,多年不见,许多话要与母亲长叙。”
陆平生一走,堂里氛围就有些微妙起来。陆夫人与太夫人、二夫人等厮见过,落座说话。原就是不亲近的,再常不相处,偏又互不相喜对方的性子,终究生分。太夫人大有倚老卖老的架势,身架子不大,气势却撑得十足,问了家中大小事务,指点一番,又说:“六丫头和七丫头怎么没来,好大的架子,叫我这个做老太太的等了她们这么些时候。”
陆夫人笑道:“老太太来得早了些,孩子们惯常起得晚,来不及也是情理之中。正在后面收拾,若邋遢着样子来,岂不冲撞了老太太。”
太夫人闻言侧目,冷薄出声:“那是我来得不是时候了?”
“这话也只有老太太自个儿能说了,叫旁人怎么敢说?是不是时候,都老太太说了做准!”陆夫人笑面不否认,话音儿里是认了这话了,还不叫你能说她什么,直气得太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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