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曾因为屡屡触动官僚利益,邵飘萍被三次投入大牢,断断续续过了九个月牢狱生涯。等亲友们将他救出来的时候,他已经骨瘦如柴,手臂都没有小孩儿粗。
那时,有人劝他不要再写新闻,就算要写,也避着那些敏感的话题。
邵飘萍笑着拒绝他们好意。
【我既然已没有强壮的体魄,若是连这笔也挥不动了,还活着做什么呢?】
他比许宁年长十四岁,亦师亦友,却更像一个同行者。邵飘萍常常赞扬许宁的学识,而他自己却才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大才子。生在清末的邵飘萍,年仅十三就考中秀才。二十岁出头,他在北大师生的帮助下创办了《一日报》。从此成为百姓的喉舌,官僚畏惧的一杆铁笔。
袁贼称帝,宋教仁遇刺,五四□□,乃至之后种种大事,邵飘萍顶着各方压力,将实情诉诸于笔端。
还记得当年他在北平首创《京报》时,曾对几位学生友人道:“我之所以写新闻,是为监督政府,唤醒民众。新闻记者既然被称为布衣宰相、无冕之王,就该有自己应承担的道义。”
而今天,他终于为了这一份道义,送出了性命。
鲁迅曾说如今之中国人,是冷漠的看客,生锈的刀斧。
但是邵飘萍,就是唤醒看客的一剂良药,是清除腐锈的清泉。
“张作霖为了杀鸡儆猴,处决了飘萍这一批报人,以为我们会胆怯。”梁琇君冷笑道,“可笑他不知道的是,这非但不会泼凉我们的热血,只会浇灌我们的怒火。”
她看向许宁:“听说飘萍上刑场时,对监刑的官兵大笑,从容赴死。元谧,只要日后我也能有飘萍这一分风骨,就值得了!”
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
邵飘萍这一生,无愧这十个字。
许宁缓缓平复心绪,他看着情绪激动的梁琇君,轻声道:“这不值得。”
“元谧?”梁琇君疑惑地看着他。
许宁正欲开口——
“他说的没错,这根本就不值得。”
却有人突然插(cha)入进来,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许宁回头一看,又是一个不速之客。
只见杜九不知何时到了书局,正踱步到两人身边,漫不经心地翻着报纸。
“邵飘萍的死讯,今日已经传遍大江南北。”杜九道,“觉得大快人心的,也有不少人。”
“你!”梁琇君愤怒道,“你怎么如此说——”她被许宁拉住,许宁看着她,轻轻摇了摇头。
杜九猝尔一笑,不以为意。
“一介小民,劳动了张作霖、吴佩孚等大人物去索他性命,已是了不得了,如何就死不得?”他又道,“你们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么?听说邵飘萍一个多年好友,收了张作霖两万元大洋就把他出卖了。两万大洋,一条人命。原来鼎鼎有名的‘乱世飘萍’,也不过只卖了这么一点钱。你说,值不值呢?”
梁琇君双腮涨红,两眼蓄满泪水,要不是还有许宁拉着,她早就冲上前去撕毁杜九那张惺惺作态的丑脸。
“的确不值得。”
然而在她身后,许宁竟然轻轻附和了杜九一句。
“元谧?!”
梁琇君不敢置信地回头。
“飘萍信赖故人,却死于背叛;为民谋命,却亡于豺狼之手。真是半点也不值得。”
许宁直直看向杜九,缓声道:“该死的不是他,是那些畏惧他笔下真相,急于置他于死地的恶鬼;是那些谋名夺利,苟苟与活的行尸走肉。”他又笑道:“若是飘萍还活着,这些靠吸血吮汁过活的人,都要夜不能寐,日不能安。他早早去了,可惜平白叫这些人多做几夜好梦。”
许宁说:“死,不值得。因为只有活着,才能做更多的事。”
杜九抬起嘴角。
“许先生真是牙尖嘴利。”
“不敢当。”许宁道,“我只是素爱说实话,还总因此惹上麻烦。”
麻烦杜九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意有所指道:
“许先生如此痛恨张吴等军阀,可若是身边亲近之人成了这般豺狼野兽,到时候又该如何自处?难不成要以身饲虎么?”
梁琇君听不懂他这句话,许宁却是明白了杜九的恶意。
许宁说:“我没有那喂虎的慈悲心肠。”
以身饲虎,地藏救母,都并不是许宁赞赏的行为。
杜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那还请教先生如何应对?”
许宁看了他一眼,认真道:“我当然有办法。可是,为何要告诉你?”
说着,牵着梁琇君就走,竟让堂堂杜九爷愣怔在原地,好半天回不过神。
“元谧?”梁琇君回头看杜九还站在原地,颇有些萧条。
“嗯。”
“刚才那人是谁?”
许宁想了想,道:“不可雕之木,不可圬之墙。”
梁琇君愣了愣,噗嗤一声笑出来。
然而虽然驳了杜九面子,但是杜九的问题,的确是正中红心。万一日后立场相对,如何与段正歧相处?
许宁想过这个问题。与兽同行,不免就要去系紧它的缰绳,看牢它的枷锁。教导它与人相处的道理,以免它伤人,也保护它不被人伤害。然而一旦兽性超脱于人性,野兽再也无法管控,去肆意残害人命。
许宁断不会听之任之。
他做不出以身饲虎的事,就只能与猛兽同归于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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