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像往常一样,躺在床上,不言不语。
一直睁眼捱到天明,阿井才推门而归。
她也像往常一样,床底拖出洗衣盆,接了两桶凉水,坐进去清洗自己。她清洗得极为仔细,水花沿着干瘦脊背滑落,晨光中有一丝雾气。
不知是水温,还是体温。
清水湿了乱发,阿井抬手压在脑后,露出一张青涩与衰老并存的脸。回头时表情矛盾,正如她矛盾的人生。
她问:“你都看到了?”
“嗯。”儿子眼盯灯泡,声音轻飘飘的。
“咋了?”她挤出笑意,嗓音颗粒般沙哑:“吃醋了?你不会爱上我了吧,我跟你讲,我不会跟残疾人睡觉的。你快死了这条心吧,趁早。”
儿子也笑,有笑意,没笑声。
阿井的故事永远也讲不完,如果愿意,我们可以讲三天三夜,或许才能开个头。
她很少对人敞开内心,眼前的男人却是例外。不知不觉中,低沉的声音缓缓传来。
我九岁的时和铅笔。妈妈说我应该上学,有了知是粉色的,上面有花仙子的图案。我背了一次,便再没碰过。
我起的很早,那天是我上学的第一天。突然有人叫我,他的声音像见了鬼一样恐怖。
我跟他出去,看见妈妈倒在街边,一条大腿血肉模糊。血已流干了,凝固成一圈黑色的拌饭酱。哈哈……我也很奇怪,为什么当时会想到拌饭酱。
撞她的车早就跑了,我是个孩子,只会哭。有人想把妈妈抬起来,但她的腿和地面粘成一体,没人敢动。
阿井顿了顿,点了支烟,火光昏暗。
是我用一把勺子,吃饭的勺子,一勺一勺把妈妈从地里挖出来的。
周围的人渐渐失去兴趣,各自离开。我求他们,给他们磕头,无人理会。我大喊大叫,让妈妈不要睡,我送她去医院。
我哪里知道医院是什么?鬼知道医院是什么……
有人把妈妈的手放进我怀里,跟我说:“凉了!”
我不信,用脸去贴妈妈的手背,吓得我哭都哭不出来。怎么会有人能凉成这样?我开始脱妈妈的衣服,从她的胸口开始,到后背、大腿、屁股、小腿。
你问我在干什么?
我只是想找到一块热的地方,我不能接受她就这样死了。
我没找到,再抬头时,看见吴伯。是他把妈妈的手递给我,告诉我要坚强。
妈妈死后一天,吴伯出钱,给妈妈送走。如果不是他,我真的任何事都办不成,任何事。
妈妈死后两天,吴伯强.奸了我。
我九岁。
太疼了,好像身体被撕裂。
吴伯给我钱,让我吃饭,让我不至于饿死。所以我能长大,时间一年又一年,每每回想恨之入骨,恨意过后,又怀感恩之心。
对错也许并不重要,扭曲的经历让她无法判断对错。
阿井洗漱结束,钻进被窝,笑道:“在你怀里睡得踏实,谢谢。”
谢字说完,便有呼声。
儿子低头盯着她,即便睡眠中,眉头也是皱紧的。他轻轻揉了揉,让阿井眉间舒展。色素沉淀的蜡黄脸上,终于露出与之年纪相符的憨态神情。
……
之前我以为,阿井的故事永远也说不完。
三天后,我知道所有故事都有结束,阿井也不例外。
无论是精彩的,还是无聊的,总会画上句号。
儿子坐在床边,一直等到东边泛红,太阳跳出地平线。阿井才步履蹒跚地出现在巷子内。他快步迎去,入手心惊,阿井周身滚烫,像块烤地瓜。
儿子关切道:“你生病了?”
阿井推开他:“没事。”
回屋后她没有清洗身体,直接倒头睡去。
儿子用毛巾泡了凉水,放于阿井额头。突然青筋暴起,沉声问:“谁干的?”
阿井抖了抖,脸埋进双臂,不住抽泣。
她脖子上,手臂上,大腿上。裸.露在外的皮肤,皆青黑透紫,可见是遭人毒打,经受虐待。
儿子一指巷子口,狠声道:“是他?”
阿井蜷缩身体,像受惊的小猫。
儿子再也无法忍受,摔门要走。阿井却抱住他,哭道:“不是不是,不是吴伯。”
“那是谁?”
听到这个名字,儿子突然如木雕泥塑,动也不动。
当地华人,但凡在唐人街有交集的,无。
他是“同乡会”成员,专门放高利贷,很多人没有正规身份,需要钱,只能找他。而他小弟多,家伙硬,心又黑,没人敢得罪他。
他眉间有块疤,状如猫眼,诨号三眼。为显尊敬,。
怒气不会转化为勇气,儿子怂了。
他给阿井喂了药,用凉水冰了一晚上,烧终于退下去,人也精神不少。
天色渐晚,阿井眼窝深陷,满是疲惫。儿子叫她不要去,休息一天。
阿井眼角扫过,轻笑道:“我不去,他会找来的……”
话说一半。
儿子已无地自容。
……
这一晚,儿子不知是怎样熬过去的。
“像男人一样战斗!!!”
沈青山的声音回荡在儿子脑海中,如蚀骨恶魔,不停啃咬他的灵魂。
夜已深透,一轮弯月勾起几缕残云。
四下无声,万籁俱寂。
突然有凌乱的高跟鞋,踩碎了寂静。
儿子急忙跑出去,脚下拌蒜摔了个跟头,一轱辘爬起。抬头时见到阿井如风中柳絮,摇摆不定。
在她摔倒瞬间,儿子接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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