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他父亲是想一个人静一静,司马师顺从地应声离去,没走出几步他又略带迟疑地转身揖道:“孩儿一时信口之言,父亲宽心。”
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司马懿扶着残破粗粝的雉堞砖石反身径自往城墙另一头走去。云淡天长,孤山远景在他的瞳孔里流转而过,可任他山川壮丽都未能给他深沉如夜的眼里燃起一束光华。在长长的城墙上漫无目的地踱来踱去,司马懿没个够的眺望着前面这片辽阔大地,仿佛在寻觅什么。
满目山河尽萧然,他无从得知守住了那个人留下的江山是该算作他的赢还是业。
司马懿率军从襄平返回京师途径蓟县时,奉天子之名前来犒劳三军的使臣早已恭候多时。嘉奖、封赏、欢宴,他在旁人的钦羡敬服中谈笑自若,宠辱不惊,然而喧嚣过后,他独对疏影横窗冷,挑灯呵手照山河的寂寞却并不为人知晓。
深夜时分,司马懿的帅帐中依旧映照着烛光,伏案批阅着军务文件,年迈的太尉耳畔突然又响起了先前在筵席上几个副将半醉半醒时的豪言壮语——
“辽东已定,大将军打算何时把东吴也给拿下来?”
“就是,想起咱们跟公孙渊相持不下时,吴贼在暗处虎视眈眈的样子,属下就恨不得把他们拎出来揍一顿!”
当时,司马懿并未明确表态,只笑言了句“稍安勿躁”便扯开了话题。但他却很清楚,自己到底是把下属的那些话听成了耳旁风还是胸中意。
视线不由自主地从文书上转移到悬于帐壁的地图上,司马懿搁下笔陷入了沉思之中。灯影摇曳,在地图上投下斑驳不一的光晕,极易让人眼花,没看多久,他就抵不住疲倦挪身到榻上,撑着额头闭目小憩起来,“东吴啊……”
当今天下,蜀汉良臣凋敝,诸葛已殁,不足为惧;辽东既定,魏国后方无忧矣;唯吴地孙权,承孙氏家业时日愈久,根基愈深,不容小觑。曹丕在时,每每起意亲征东吴,往往乘兴而去,铩羽而归。对此,司马懿从前只是觉得无奈又好笑。不知为何,明明是严肃的军国大事,可到了曹丕那里就变得仿佛气盛少年任性的耀武扬威一般,而一经吃了败仗后,他那郁闷委屈的样子又让司马懿狠不下心多加苛责。一来二去,曹丕是越挫越勇,屡败屡战,且不论战果如何,倒真是把司马懿的耐性给锻炼出来了,不管前线如何惊天动地,落花流水,他都能在得知战报时面不改色心不跳,只当是曹丕的又一次心血来潮或被打击或被满足了而已。
直到黄初七年,司马懿才惊觉自己的迟钝。
曹丕大张旗鼓的御驾亲征,从不是君王的一时兴起,乃是他自知时日无多,又偏偏不甘庸碌的孤注一掷。可惜彼时的司马懿并不懂,他泯然众人,把曹丕争分夺秒的努力看作了轻浮躁进。于是他所想的来日方长,最终成为了嘉福殿中满含怅恨的永诀。年年岁岁,饶是他心坚如铁,亦不免惘然萧瑟。
许多年来,司马懿一直不愿去想象,曹丕在生命中最后的几年时光里是怎样的孤独。群臣的阻挠,敌军的嘲笑,世人的诟病,以及他这个心腹、爱人的不解,无不足以令人痛心,但曹丕的选择是,不怒不怨,默默领受。多年的帝王生涯,以残酷的方式教会了他许多,也让他失去了许多,他早已无力计较。
如今,他曾独自面对的苦痛,孤身走过的路,终得司马懿相随在后。
酒后的倦意越发强烈地袭来,司马懿在进入睡梦前有些混沌地想,有生之年,不取东吴以慰先帝平生,心自难安啊。
案角的烛火突突跃动了几下,无声的熄成了一缕青烟,潜伏在角落的黑暗转眼充满了整个帅帐。而那些无法对外人诉说的旧事也如在黑夜里重获生命的流萤般,星星点点地钻入了司马懿冗长的梦里。
“先生啊——”亲昵且带点慵懒味道的语气和那微微上扬的尾音即使司马懿多年不闻,一旦听见也能立刻想到是出自谁人之口。
“阴魂不散呐。”一开言便是违心的调侃,按捺住内心的震动,司马懿慢慢睁开眼看向不知何时出现在榻边的人影,故作不在意地唤出了那两个一直萦绕心头,却无法在人前叫出口的字,“子桓。”
毫不介意他口是心非的态度,星辰似的光芒在还是少年模样的曹丕眸中熠熠生辉,弯腰凑到司马懿面前,他狡黠笑道:“先生其实是盼着我来的吧?”
看着少年已经开始酝酿的得意之色的眉眼,司马懿模棱两可地哼了一声,最后也没有如他所愿说出些好听的话。
等了会儿没见动静,曹丕惋惜地叹了口气,起身坐到一边道:“先生你还是这么无趣啊。”
低笑两声,司马懿跟着坐了起来,“你也还是这么无聊。”
“是吗?”笑着耸了耸肩,曹丕接了句没什么意义的反问,仰面枕到了司马懿的膝上。
不知为何,司马懿总觉得曹丕虽然近在眼前,自己却总也看不清他的面容,低下头努力盯着他的脸看了许久仍是看不真切,司马懿只得放弃般地转开了头。隔了好一会儿,司马懿又开口唤他,“子桓。”
“嗯?”曹丕似乎在犯困,回应得很是含糊。
长吁一声,司马懿把脸埋入掌中,沉吟道:“辽东一战,襄平城内公卿将校两千余人,男子年十五以上七千余人皆为我所屠,我是不是……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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