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献之再醒来的时候,又是一日午后,他声音嘶哑,唤的却不是侍女,而是王悦。
王悦本一直守在门外,闻言便推门而入,见自家郎君虚弱地倚在榻上,他几步上前,恭敬施礼:“王郎有事吩咐?”
但看这破窗而入的斜斜的日光,也知现在的天色了,他疲乏地半支起身子,将肩膀枕在靠褥子上,问道:“我休养这么久,府里可有新招了人进来?”
王悦立时脸色微变。他沉默了。
王献之见他神色颇不自然,料到果然如此,皱着两道凝墨沉冰的眉,又问:“说罢,究竟何事?”
王悦一阵支吾,最后还是理了理言辞,认真回禀:“禀郎君,确实新招了二十人,且……”
在王献之凝神探视之下,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再道:“其中一人,因为与郗夫人生得极为相似,老夫人决定,将她收入房中,算作……郎君的妾。”
世人皆知,王献之爱妻如命,且身无二妇,曾为郗道茂许诺不会纳妾的。现在,在母亲的安排之下,他不但失了爱妻,还被迫塞进了第三个人,他如何能甘心?
他必须要好起来!
“是哪一个?我要见见她。”王献之不疾不徐,甚至这神色从容fēng_liú,与平时一般无二。
王悦以为他终要振作,心里按捺不住喜悦,连声应答:“是一个唤作桃叶的,王郎若想见,我可以安排她马上过来侍奉。”
“侍奉谈不上。”王献之唇角一扯,“我只想看看,她与道茂,究竟相似在何处。”
果然,还是为了郗氏啊。王悦又不免有几分气馁。
“我要亲自去见她才行。”
王悦眼底晃过一丝惊讶。
黄昏下的南浦渡,灯船箫鼓,舟舫竞立,而这其中的一叶轻舟,上飘着一位碧衣美貌的女子,眉骨温眷,眼波如清水澄澈,如桃杏明媚,宛然娉婷,荡舟波光之间,潋滟微漾湖光。碧水青衣与日落合璧的黄昏两相映衬,宛如天边烟霞里拂袂而下的云中美人。
两道人群熙攘,在这个爱美的放肆追求美的年代,所有人都无所顾忌地将视线凝在她的身上。
翩跹姽婳,穿梭湖水氤氲雾色袅娜之中,碧衣含笑,浅眸如醉。她撑着一支长篙,绿竹斑斑的痕迹被轻握于手心,晚风垂荡开荷衣,发簪芙蓉,墨眉如画。
“她……便是桃叶?”
王献之和王悦两人立在河岸边上,身后跟着几名仆从。其实王献之自己也没有想到所谓与郗道茂生得相似的女子,竟是如此风姿。柔弱无骨,舒窈纠兮。顾盼盈盈的女子,放肆大胆地撑篙往来,如此自由,如此明媚……她一点儿也不像他的道茂。
可是心里仍是漏掉了一拍。
王悦以为王献之最爱郗道茂那等雍容大度、体贴温婉的女子,以为他问这么一句,便是对这个妾侍已经失望了。可他还是答了一声是。
远方的水,浮着数百随波逐流的桃叶,那女子笑着将长篙放到船头,便顺着水流而下,眉眼迤逦,淡扫轻粉胭脂,纤瘦的腰肢宛如一枝声脆。
王献之喃喃道:“她一点也不像道茂。”
王悦突突地想:果然,王郎生气了。
然后,他便听到王献之那低低的、却藏不住欣喜的声音:“她便是我的道茂!”
王悦一愣,但见王献之已经按捺不住狂喜地转过身,对他吩咐道:“备船,我要去见她!”
难道见谪仙般的王献之这么失态一回,王悦愣神之际,仍然答应了这个要求。可是没等到船备好,那买船的人便回来回道:“王郎,桃叶说已为您妾,便为您的人,请您到秦淮河边一见。”
“好。”这是王献之在得知郗道茂死讯以后,他露出的第一个笑容,如此温柔的,极乐的,安心的。
王悦虽然释然了一会,但又担忧等会王郎见了桃叶失望,于是边走边道:“王郎真的确定桃叶便是夫人么?夫人……这怎么可能呢,再说,属下也见过桃叶,与夫人生得七八分相像不假,可那风姿气度,却没一丝合衬的,王郎是不是……记错了?”
“你识道茂不如我。”王献之微摇头,温文而笑,“我的夫人,自然我比你懂。”
王悦被噎住了。
他还能说什么?难道要他说“不是,我更懂夫人”吗?那绝壁是作死啊。
腰芳草拒长堤,南浦年年怨别离。水送横波山敛翠,一如桃叶渡江时。
越往上走,越见两道上桃树繁缛,横黛敛翠的山水,灵秀透骨的卓绝。王献之心情好了不少,他站在秦淮河岸边上,看着舟来人往,看着匆匆瞥见一眼的辚辚车马,绮丽如缎的河水被映得金相玉质般堂皇,王献之一人临着和风,低吟唱道:“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
王悦等一众仆从自然更是奇怪。
果然未过一刻,那黛瓦青墙的转角之处,水色连天之中,涟涟青波里飘出一只轻舟来。
舟上女子,笑容璨璨,宛如一树长明烟火,水绿的衣衫飞舞,如暗夜里悠然而举的荷叶。
渡江无楫,她等船靠岸,停在水上,停在王献之身前,王献之轻柔而笑,女子浓灿而笑,四目相望,俱是一般的情意。
这一刻王悦等人方懂得,真是情到浓时方会了解得如此深刻。
王献之没有问她为何“死而复生”,也没有问她既然未死,为何不肯变回郗道茂,而要以这样的方式留在他的身边,更没有问,明明是他的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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