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州城中的这场夜战,郊外的河东军并非全无察觉。在朱珍攻打克用三百从官、亲兵下榻的下院时,有两三名士兵趁着暴雨逃脱出城,冲到河东军营地前,被巡哨火速带往帅帐中。轮值的将领盖寓听了逃兵的描述,顿感事态重大,连忙请随军从征的克用夫人刘银屏前来帐中,征求意见。
“把这几个奸细推出去斩了!”
银屏一进帐,立刻像统帅般厉声下令,就连解释的工夫都没有,逃归的亲兵们已被悉数处斩。
“司空正在城中与汴帅欢宴,莫要误信了奸人的离间!”
她朗声发话,忧心忡忡的将士们这才安下心来。只有盖寓抬起头疑惑地瞧了银屏一眼,银屏轻咬着下嘴唇,但神色自若,身着银甲端坐在帅帐之中。帐外,风雨大作,雷电交加。
这场雨,一直下到黎明时分才渐渐变小,而银屏始终坐在席子上,宛如一尊汉白玉雕塑般纹丝不动。忽然间,营地里人声鼓噪,银屏张了张嘴,这时盖寓才发现她的下唇已经被咬出了血,她的明眸中掠过片刻那么强烈的渴求和焦虑,但转瞬间又镇静如常。
“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银屏对盖寓说,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苦涩,盖寓立刻摇晃着魁梧的身躯大步走出帐去。人声愈来愈嘈杂混乱,过了一阵子,帐帘被突然掀起,但走进来的人并不是盖寓,而是在李存孝和李嗣源搀扶下的一个浑身泥水、血迹的人。那人左眼上蒙的眼罩已经湿透,脸色苍白到了极点、憔悴到了极点,大腿上一处伤口仍在汩汩流出红血,但仅有的右眼中,却放射着愤怒悲哀有如负伤雄狮的炽烈光芒。
“夫君……”
银屏秀丽端庄的脸上一瞬间失去了血色,她几乎是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把克用从两个义儿手中接过,抱在怀里。不知道是克用身上的甲胄太重,还是银屏双腿发软,两人一下子都失去平衡,坐倒在了地上,相对恸哭不已。
“史敬思为掩护我,壮烈战死了!还有把我从鞑靼草原上救出来的监军陈景思、多少个曾追随我四方征战的文武亲信,全都被朱全忠这恶贼给害了!”
克用满脸泪水,低垂着头,用饱含恨义的冰冷语调清晰诉说着。每说一个字,他就像被刺了一刀般全身颤抖一下。
“等到军队用过朝食,我就要挥师踏平汴州,将朱贼碎尸万段,为死去的人报仇!”
他紧握拳头,手掌心被指甲弄得全是鲜血,但他浑然不觉,又高高昂起头颅,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这一刻,克用的身心已经完全为复仇的怒火所占据。
“不……还不能现在就去攻打汴州。”
然而,银屏却轻声细语地婉言劝阻。克用圆睁独眼,喝问:“为什么!”
银屏用手背拭去脸上泪痕,表情庄重镇定了下来,她轻启樱唇说:“司空!”
克用注意到妻子第一次用官衔称呼自己,不由愕然。这时银屏接下去说道:“司空,您为国家讨贼,赴关东诸侯之急,却遭到汴人谋害,朝野上下,自当有公论。但倘若现在就发兵攻打,天下人又如何能得知事实真相?”
“……”
克用一片茫然,如果现在立刻攻城,天下人不明究竟,很有可能会说克用是出于野心编造借口吞并它镇,而史敬思、陈景思等人的枉死、克用的冤屈和朱全忠的奸诈阴险也无法公诸于众。然而就这样放过全忠,克用却又感到椎心的痛楚和遗憾。一时间各种矛盾念头在脑中激荡冲突,令克用几乎悲吼出声。
“那么,我该怎么办?”
“先回河东,向朝廷上表申诉朱全忠罪状,假如朝廷圣明,自当会允许司空出兵讨伐朱全忠。”
——假如不允许呢?
克用心中痛苦地掠过这个念头,但他强迫自己相信定会有公正处置,使劲摇了摇脑袋,仿佛驱赶脑海里的杂念,独眼中的怒火渐渐平息下来。良久,他从地上站起身,义儿们连忙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克用。他紧闭了一会儿眼睛,苦涩地说道:“回太原。”
在拔营启程之前,克用写下书信怒斥全忠,全忠派人回书说:“前夕之变,仆实不知情,乃是朝廷派天使与宣武牙将杨彦洪合谋害公。如今杨彦洪已然伏辜,唯公见谅明察。”
事实上,这件事的真相只有朱珍、杨彦洪几名朱全忠的心腹清楚。当晚,杨彦洪对全忠说:“沙陀人一旦急了,想必会骑马逃跑。见到骑马者应当格杀勿论。”下起暴雨之后,全忠心想不妙,这时杨彦洪正好骑马在他前方不远处,全忠立刻张弓搭箭,叫道:“射那个骑马的胡人!”一箭将杨彦洪射死。就此在事后栽赃嫁祸。
读过信后,克用只是冷冷地一笑,撕碎了信纸,统军出发。一路上,他始终寡言少语,目光悲伤,他痛惜在上源驿夜战中死去的无数亲信爱将,更痛恨全忠的背信弃义和自己的轻信愚蠢。
——不能雪上源驿之恨,今生死不瞑目!
他对着苍天泣血发誓,从这一刻开始,晋、汴之间的深仇,再也没有化解的可能了。
河东兵从汴州西行,在许州向忠武节度使周芨请求军粮,但朱全忠早已派人向周芨恫吓,周芨于是托辞忠武也粮草短缺,不答应借粮。克用的人马只得饿着肚子疲惫行军,当他们经过洛阳时,却出乎意料得到了东都留守李罕之的热情招待。
“司空之冤,小将有所耳闻。朱全忠人神共愤,必将被严厉惩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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