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生而有罪。
这是太子出生时便摆脱不了的魔咒。
倘若世间有十万八千苦,秦恒以为,自己便该先受那十万七千九百九十九苦,方才有可能将“死去”这一苦留到最后,从而窥得生与死之间的一线喘息。
人人见他,都以为他是高高在上的太子,大靖储君,未来天下之主。却无人知晓,他亦曾卑微如尘泥。
“呵……”秦恒又低低讽笑了一声。
然后,他抬起头。
只见夜色茫茫,星光如纱,朦胧了远处山影,温柔了近处河流。这天地,这星光,这山水,包括这眼前之人。
世间一切凡尘,又有什么是真正与他有关的呢?
他见江慧嘉静立河边,神情看似镇定从容,形象却是狼狈可怜,夜风风斜斜吹来,她甚至还没忍住轻轻打了个寒战。
秦恒本想再对她冷笑一声,可笑声没能出口,他脚下却仿佛有自己意志般,竟不受他控制地轻轻一动。
他就不着痕迹地微移了两步,替江慧嘉挡住风吹来的方向。
江慧嘉视线随他移动,神情平和地看着他。
这种平和是清淡的,不具备攻击性,也没有明显的悲悯。这其实是医生看患者所惯有的眼神,秦恒却不知道为什么,原本满腔的激愤竟一下子在这种眼神下平定了下来。
在他的人生中,这种平定其实是少有的。
虽则他一贯以来常以淡漠形象示人,可淡漠实则不过是他的表象罢了。
谁又能想到,凛然如冰雪的太子秦恒,其内心深处其实无时无刻不充斥着暴戾与愤怒呢?
他不过是用冰雪强行镇封内心的火山,以防心火爆发,以致失去自我控制。
他日夜修行,甚至常住寺庙,更不是因为他有多么热爱佛法。他只是害怕,如果他克制不住自己心火中住着的魔鬼,那么终有一日,这个魔鬼就会将他吞噬。
到那时,秦恒还是秦恒吗?
他会成为谁?他又应该是谁?他为何而存在?
没有人能回答他。
佛也渡不了他。
谁能渡他?
或许是因为经历了战场的爆发,也或许是因为方才获悉的头痛真相太过惊人,又或许是此刻的夜色太迷蒙,秦恒在这一瞬间,竟有了一种诉说的冲动。
他控制不住地上前一步,离江慧嘉近了些。近到即使是在夜色下,他也能看清她脸上的每一个细微表情。
“代王檄文,江大夫想必也曾听过全篇罢?”
代王袭京才是下午发生的事,秦恒此番与江慧嘉偶遇,双方的话题也只在他的病症之间,尚且未曾互相交代过来时信息。
秦恒不知道此时或许应该还在平城的江慧嘉为什么却会孤身一人出现在济水河边,但对于此次天下变动,他心中自有一番推测。
他认为,代王既然光明正大地打出了清除恶孽,恢复前朝的旗号,那么他造反的“依据”,那篇檄文,必然也随之而天下四布了。
果然,江慧嘉回答说:“傍晚时分,代王手下一员名叫张重的大将,带兵攻打了平城,也曾念诵过檄文。”
平城也被袭击了!
这个消息令秦恒眉头微微一动,他立即说:“平城莫非被攻破了?”
他大概是真的认为平城被攻破了。这个逻辑并不奇怪,也不能因此就判断说太子不够聪明。
实在是江慧嘉出现在此时此地,就间接说明平城出了问题。
但江慧嘉立刻回答:“不,平城被守住了。”
她说明情况:“平城守住了,张重被我的夫君宋熠两箭射杀。我之所以出现在此,实则是因为有贼人趁平城上下全力守城之际,偷袭掳走了我。我后来使计逃跑,才又沿济水河来到了此处。”
三言两语间,她便将半日的惊心动魄简单概括。
轻描淡写得倒好似这种种跌宕起伏,都不过是她人生中多余的点缀,竟统统不值一提。
秦恒能想不到她平淡话语背后的惊险吗?
不,他能想到的。
但江慧嘉的浑不在意,也在此时无形中感染了他。他落在江慧嘉身上的目光,从方才的审视探究,到一点点改变,而后不知不觉就缓缓映照了星光。
是暗淡的星光。
他又垂了垂眸,终于说:“代王檄文所言,俱都不假。”
什么?
江慧嘉愣了片刻,然后陡然反应过来。
代王檄文所言不假?代王檄文说了什么?
哦,在提到太子的方面,那檄文重点指出了太子身世的不堪!
檄文说:“有如永熙弑君上位,有如昌平废嫡立庶,与妻妹私通,媾和臣子之妻,以外室之子窃据太子之位……”
太子不是真正的皇后嫡子!
他是外室子,不仅如此,他的生母,还是皇后的亲妹,昌平帝的姨妹。
此女甚至不是云英未嫁之身,她还另有丈夫,她的丈夫是昌平帝的臣子!
这是何等丑闻。
而今时今日,此时此刻,秦恒当着江慧嘉的面,亲口承认,檄文所言,所有丑闻,俱都是事实。
江慧嘉不震惊吗?
她当然是很震惊的,可震惊中又难免从心底里生出几分“原来如此”。
一切都早有痕迹不是吗?
从太子自小不居宫中,却寄养寺庙,到他与昌平帝之间古怪的相处方式,再到他本身性格的怪诞……凡此种种,无不侧面说明了,太子的身世或有问题。
而对江慧嘉而言,这些还不是重点佐证。
最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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