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入深冬,大雪初融,绛雪轩梅香扑鼻,和着浓重的酒气,叫人生了醉意。
孤灯一盏,烛光微弱,照在朱佑樘苍白的脸颊上,愈显他面容憔悴。
去年的今日,同是雪后之夜,他在殿前菩提树下舞剑,她被人设计至此,北风凛冽,严寒刺骨,他满腹狐疑,她胆战心惊。
他初见她,心疑她是万氏眼线,一心想置她于死地。
她初见他,聪慧已知陷阱暗伏,张皇转身欲要逃脱。
那日他不曾怜香惜玉得她劈头盖脸的一个巴掌。
而今他亦不曾怜香惜玉,得来的却是她的死讯。
世事果真无常,他还未来得及爱她。
烈酒虽暖他脾脏,却也乱他心神。
他蓦然抬眼,仿若见张均枼端着药膳款款走来,她那满含笑意的模样,是他从未见过的。
“枼儿……”他有多久不曾如此温柔的唤她。
她似乎未闻,兀自走来放下木托,垂眼望着他,柔声轻语道:“饮酒伤身,陛下还是少喝为好。”
他热泪盈眶,滴滴落于杯盏之中,她满目怜惜,芊芊玉指轻触他脸颊,拭了他满脸的泪,他伸手欲将她抓住,她却如云烟一般转瞬消失。
当日南絮问他可曾后悔过,他满目皆泪,试问他如何不悔。
悔不当初,又是何苦。
翌日夕阳西下,寒风方才停歇,京城的雪,也已融了大半,朱佑樘携牟斌出宫至京中生意最是兴隆的茗品茶楼,虽言是暗访民情,实则却是请了一位得道高人在此引灵。
他本是想请这位得道高人进宫施法,可那高人却直言道紫禁城是不详之地,而这茗品茶楼,原来是块风水宝地,在此作法,最为适宜。
偏偏朱佑樘也没有责他污言秽语,反而是依了他说的。
“要施法引灵,此事自然可行,只是,”道士故作高深,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陈道长且说,”朱佑樘微微拢着眉头。
“需折减你十年寿命。”
朱佑樘颇是一愣,“好。”
牟斌站在他身后,听得他如此,不免有些怔忡,却也未敢多言,他这般衷心之人,自然是主子说什么,他便依什么。
陈道长闻他所言,不再耽搁时候,直接取出一炷香燃起来,这香的味道很不寻常。陈道长口中念叨了些咒语,不久却是口吐鲜血,惊得朱佑樘满目质疑。
“阴间寻不到她的灵,她必是没死,”陈道长倏地站起身。
“道长!”朱佑樘亦是站起身。
陈道长顾不得擦拭嘴角的血迹,转身便要出厢房,朱佑樘又唤了他一声,他却已步至门外,急匆匆的下了楼梯。
牟斌走至厢房门前,看着他慌慌张张离去的样子,回身冷笑一声,“主子,属下见这陈纯一也未必如百姓说的那么神乎其神。”
彼时张均枼与谈一凤也已至茗品茶楼前,张均枼这一副寻寻觅觅的神色叫谈一凤颇感惊怕。
“方才分明就是在这儿的,”张均枼怔怔立于此,四处张望。
适才她与谈一凤正在离这儿不远的庵庙里求姻缘,世人常言菩提树下求姻缘,必能应验,她本不信,可谈一凤非要在那颗挂满了木牌的菩提树上也挂上他们二人的。
她也只好应了他,可就在谈一凤已挂上自己的木牌时,她却陡然觉得一阵不适。
谈一凤停住正挂着她那块木牌的手,站在扶梯上问她怎么了,她不曾理睬他,反而是一声不吭的往庵外跑去,谈一凤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不顾张均枼的木牌已掉落在地,便跳下扶梯追了去。
“枼儿,你到底怎么了?”谈一凤绕至她身前,握紧她的手凝着她。
张均枼并未躲避,一直扫视着四周,“方才似乎有人唤我。”
谈一凤猛然一惊,果不其然,前头便是皇城的方向,怕不是朱佑樘寻了什么世外高人要将枼儿的灵唤去。
他执起她的手,极是认真的对她说道:“枼儿,你方才一直与我在一起,何人会唤你,你怕是听错了吧。”
“也许吧,”张均枼禁不住有几分失落,挣脱他的手,越过他自顾自的朝前走去。
谈一凤这才暗暗长舒了一口气,转身便也跟了上去。
陈纯一这会儿从茗品茶楼急急忙忙的出来,往反方向走去却忽然停住步子,本能的回头,注视着张均枼的背影,颇是高深莫测的打量了一眼,随后才离去。
“枼儿,你想去哪儿玩,我明日下了早朝便带你去,”谈一凤看来似乎已安定了许多。
“我想去……”张均枼止步,想了许久,“我想去的地方,我也不知在哪儿,我只知道,那个地方有一棵菩提,有一座亭子,亭子里还有一把古琴,还有……还有一个……”
谈一凤听至此已知她说的是绛雪轩,便愈发不安,却见张均枼抱着头似乎头痛难忍,便急切的唤了她,“枼儿!”
张均枼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身着墨色衣服的男子坐在那菩提树庇荫下的亭子弹着古琴,却只记得那一瞬,她还未看清那男子的脸。
她努力想要记起,奈何只有头疼的份儿。
“枼儿,”谈一凤抓住她手腕强行拉下,“莫再想了。”
张均枼稍稍镇定了些,“谈大哥,我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人,一个很重要的人。”
“很重要么?”谈一凤躲避她充满求知欲的目光,随口说了句。
张均枼察觉他像是吃味了,便展露笑颜凑在他身侧,娇俏一笑,“你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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