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分抱歉。”
隐世的汤屋中，仍被下属们称为汤婆婆的异国魔女柔安娜在装潢奢华的宴会厅中跪坐着，强忍着怒气在嘴角撑出一个礼节性的笑容，“请您体量小店小本生意把您的后辈带走吧，她的怨气对我的客人们来说并不太舒服……”
这时倒来求他了！抱着酒樽求醉的赤色神明神色戏谑地看了魔女一眼，一仰脖灌下一口烈酒，嘴角弧度愈发愉悦起来——
魔女柔安娜所说的那个有接替他位置苗头的后辈——名叫怨屋的女子，是个和最早的他一样，以人类之身在一次惨剧中被驱逐到常理之外的异类。她追逐着怨恨而行，少有的在隐世中的行动，也向来只会和交易有关。而现如今她会怨气冲天地蹲守汤屋，这分明是魔女和她交易了什么阴毒物事后没兑现承诺所致的结果；而对于来汤屋玩乐的客人来说，除了部分谨行善道的神明，怨屋身上的气息可从来不是糟糕的东西。
说是毒也好、说是药也罢，许多妖物甚至会把它们当作短期内迅速激发力量的杀手锏来使用——
便是战国期间纵横一时的半妖奈落，也曾因从他这里借走的这种东西迅速摆脱困境。会对此感到无法承受的，就只有体质羸弱生命垂危之人而已！
“你是说怨屋罢？本少爷可不知她会无缘无故来这种地方。”已把梗概猜了个七七八八的酒吞无谓地笑着扫一眼杯中物，雾色滟潋的血色桃花眼淡淡一扫四周，看着那些妆扮得鲜丽可爱的女妖和小侍们醉酒酣然肆意作乐，“坊公子的身体更差了吧？你既不愿说实话，那我也不妨当做不知……”
“——我不知道您到底在说什么！”
柔安娜声音骤然拉尖，双手在膝上紧攥成拳，蒙上了霜色的睫毛微微一颤，苍白面容上剩下的血色也在瞬间从脸上褪去。没错，她从怨屋那里诈来了生魂为亲子续命，可那却并没能起到多大作用——啊啊，她的阿坊——她绝不能——也不愿承认对方话中所指！
酒吞见此不由大笑出声。
“想活得好哪是那般容易的？百年岁月说过就过，你是魔女可以寿达三四百年乃至更长，可你儿子却是混了普通人血液的，”这光辉满身的神明仰头笑着，浓香四溢的透明酒滴泪一般顺着他优美的下颌滑落，湿了在血色深衣映衬下更显苍白的肌肤，渗开了妖冶炽热得触目惊心到了极致的靡丽湿痕——
“被强制以婴孩的姿态生活了百来年啊，”他叹息道，“一朝得以解咒迅速长大，怎不会迅速老去乃至生命衰竭？再不甘心，这也是命。起码他还能陪你活个百年。你就知足，把怨屋的报酬付清了吧。”
“哪里能有百年？她分明骗了我！”雪白肌肤巧克力发色的美艳魔女尖声惨叫着，面色极为凄怆，“她告诉了我阿坊一定能好起来！他能比我活得更久——”
酒吞闻言神色只是淡淡。他用一个响指让情绪趋于失控的魔女瞬间失声，于是女人顿时憋红了脸，高耸的胸脯在胸衣里急促地上下起伏着，整个儿看起来就要休克过去一般……但这赤色衣衫的俊美少年可并没有任何照顾那可怜母亲情绪的打算。他只是挥挥手让受到了惊吓的乐师重新奏起了净琉璃，刷一声甩开黑底鎏金的折扇，摇头晃脑哼着调子，姿态优雅地伴着拍子轻轻扇了起来——
纸面上的图案，是称呼时极有气势看着却极规整地铺开的几笔银白的波千鸟。它们上下翻飞着，看起来娇小玲珑而又惹人怜爱，玉一样光泽散落在歌舞升平的灼热空气里，炫目得简直让人心迷神失。
那些小小的，象征纯洁的波千鸟呀，它们随着扇面极柔地舞动着，仿佛下一秒就要从裱纸上挣脱而起，拍着翅膀飞到天涯海角去，再也不能被找回……
自那日后数次再见，阿兰竟是对他的靠近生出了绝对的憎恶。便是隔个百八十米，他也要被毁掉大半幅衣袖，若再往前便是失去整条手臂，俨然一副同归于尽也不惮的模样……同归于尽。现如今的她确实是做得到的。好在自己并不会真的变作个独臂人，不然传出去岂不让诸神笑掉大牙？
求的是个老死不相往来吗。
你来我往的恩恩怨怨无法清算，便要用彼此人生不再有半分重叠的方式，妄图要切断这错综交杂的红线么？
“坊公子最终可有把那些灵魂吞食干净，他又可是心甘情愿？”心情恶劣的神明最终在那双微微眯起的狭长桃花眼里笑出了无尽讥讽的恶意。他看着那个母亲眼里的绝望，在一种奇异的钝痛中一字一顿地为她的儿子敲下了定论，“贵公子本性纯善，要他食人魂魄未免强人所难。他余寿没有百年也会有个十来年可活的。凡人的一生甚至还没有他已活过的岁月长。你还有什么不满呢，夷女？”
这男人说罢，施舍般在桌子上丢下了数锭黄金；然后他再次大笑起来，极快活地用不少金砂打发了围过来讨赏的侍者和舞女们，徒留得一脸屈辱地跪在原地的魔女眼里慢慢地涌出了泪水——
她决不能……就这么放弃。
她要……她和那个人的孩子……活下去……
自认被生活磋磨得除了那段感情和那个孩子外，早就不剩什么有价值事物的魔女惨白着脸爬了起来，认真地一锭锭抓起那些冰冷的金子，浑身发抖地紧紧攥进了掌心。
不够啊，怎么都不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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