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努力想稳住手中之笔, 手腕却依旧抑制不住地颤抖着,好一会才能忍住颤抖, 丢下笔, 慢慢跪在地上, 低低地唤了一声“陛下”,臂上被印之处虽未经擦碰, 却隐隐作痛起来,仿佛又回到模糊的小时候,阿娘一边流着泪一边将她送去掖庭造册印臂的那一日,又仿佛回到了某个白日,同侪的小宫人捋起袖子,得意洋洋地对她说“我是良家”时。
祖父和父亲是冤枉的。这念头在阿娘的嘴上和她的心头萦绕过千百遍,可纵是如此, 这也只是一个未经确证的念头,一个许多年后,凭借着人犯亲眷的口所转述的猜测。无论这些念头和猜测看起来多么真实, 也总是难以十成十地确信无疑。
可她说出来了。亲口对着婉儿。
祖父和父亲是冤枉的,上官氏那么多人是枉死的, 阿娘和婉儿都是无辜没官的,婉儿臂上本可以没有这样耻辱的印记…倘若没有“她”,世上事本不该是现在这样子。
不单是手, 身体也渐渐地开始颤抖起来,婉儿觉得有一股巨大的愤懑在胸腔中激荡奔涌,反反复复, 似要将胸腔炸裂、破胸膛而出,最终却只是随郁气上涌,激上眼角,化作一阵热泪,和又一声颤抖的“陛下”。
陛下,皇帝,大家,圣人——无论何等称呼,总是一样,沾满了忠臣的鲜血。
婉儿两手不自觉地攥起来,在地上捏成拳,两眼闭阖,却无法止住眼泪。
耳边传来沉重的脚步声,眼前投下一片阴影,睁开眼时,看见她正吃力地弯腰,两眼直直地来看自己。她迟缓地伸出手,似是想替婉儿擦去眼泪,到近了却忽地又缩了回去,整个人也慢慢地直起身,似是叹息般地道:“你还是恨我。”
婉儿绷紧手臂,咬紧牙关,好一会,才自唇缝中挤出一个笑来:“不敢。”说话时全身颤抖,两手支持不住,越性扑在地上,重重叩首,闷声道:“雷霆雨露,具是天恩,妾…不敢有怨。”
她嘲讽地一笑:“是啊,你‘不敢’有怨——谁又‘敢’有怨呢?”
婉儿颤抖稍息,抬眼看她,她静静地立着,两眼虚投向远方,看似心思全不在这里,却在婉儿一抬头间便有所察觉,垂下眼角,手拂过衣袖:“太平曾问过我,我这一生,可曾做过什么令自己后悔的事。我告诉她,没有。这么说你大约不信,毕竟我这样一个人,这么长一生,怎么可能没有后悔的事?可我的的确确从未后悔过。大郎死了,二郎远在僻邪,这都是我的亲生儿子,可我不因他们而后悔——我生养了他们,也并非没有疼过他们。我的阿兄们死了,从兄们也死了,都是我同宗至亲,我也不后悔——我待他们不薄,是他们不识好坏。至于其他的人,许许多多,或该死的,或不该死的,也都是种因得果。何况已经过去的事便过去了,追溯无益。”看婉儿一眼,道:“你大父和阿耶…也是如此。”
婉儿渐渐地止住了泪,跪直身子,盯着她,一字一句地道:“安定思公主呢?”
她微微阖上眼,淡淡道:“她是个好孩子,可惜…不幸生在帝王家。”
婉儿冷冷地笑起来:“是不幸生在帝王家,还是不幸生在陛下家?”
她慢慢张了眼,目光锐利如初:“朕即帝王家。”
婉儿不知自己从何而来的勇气,慢慢站起,先是与她平齐,次后眼眉竟比她略高了些——她已老了,早已不及从前那般高大——道:“倘若陛下果然无悔,为何千金公主上表认母,陛下会改封她为安定公主?若陛下果然无悔,为何雍王死讯传来时要手抄经书,达旦不辍?周王年纪越长,陛下便越不愿见他,又是何故?”平平看她,淡淡道:“陛下曾命妾唤陛下‘七娘’,妾以为,陛下已明白自己再如何也不过是一个人,亦有七情六欲,爱憎痴怨,贪嗔恋悔。”
倘若阿娘在此,现在一定已经以为自己发疯了罢。不知她知道自己这样的言行举止后,会不会又气得吃不下饭,又或许在她因自己的言行气得吃不下饭之前,已先因自己忤旨受死的消息而痛哭流涕、痛悔当初——然而已经做出的事、说过的话,便无后悔的余地,何况自委身事仇而始,上官婉儿便已注定做不了一个孝顺的女儿。
婉儿平静地看着皇帝。她自小便看着她,从十岁,到现在,许多年过去了,皇帝从皇后变成太后,又从太后变成皇帝,威权与日俱增,婉儿心中的敬畏却渐次下降。婉儿不知这种变化是从何而起的,只知有了这样的变化,一日一日,一步一步,到眼下,皇帝还是皇帝,婉儿却觉得自己不再是婉儿。
婉儿无端地想起韦欢,庐陵王妃曾说羡慕婉儿的柔顺,宣称她曾想模仿自己,却做不到。韦欢不知,那时的婉儿亦是羡慕着她的,毕竟她才是不必那么柔顺的那一个。
恋人。
婉儿在心里默念着这个词。许多细小的疑团经这一个小小词语之后,全都有了解答。丽春台和百孙院,或者说,丽春台与飞香殿,原是这样的关系,毋怪这两人的相处看起来总觉那么别扭却又眼熟。婉儿不知这两人之间的相处究竟如何,到底当不当得她们口口声声所自称的这个词——倘若算上韦清和崔秀,多半是当不得——但婉儿知道,皇帝与自己之间,一定是配不上这个词的,恋人且不论,就更不必说什么“相处之道”了。
像是愤懑到了极致,人反而平静下来,婉儿一声不吭地站着,静静地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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