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已未下了, 天却还阴沉沉的,像是雪未下完的样子——只不知那未下完的雪何时能下来?韦欢蹙眉看着庭院里的积雪, 与其说是积雪, 其实只有最顶尖一小些, 地上的雪早在落下时便已化为了水,与泥土混杂为一, 四处流淌,内侍宫人们急急打扫,却也无法时时保持洁净。
今冬雪极不丰。这虽未必就预示着灾年,却也非是什么好征兆,然而皇帝却终是准了武承嗣所请,要集天下之铜,铸造万象天枢以表功绩, 武承嗣还请在上都另建金轮宫,以追崇武氏先祖,皇帝亦已准了——倒不是韦欢有多忧国忧民, 毕竟武氏李氏,终究都是别人的天下, 与她并无多大干连,但太平恐怕又要睡不着了,这小娘子在有些事上心宽得令人惊异, 在有些事上却又过于杞人忧天,而雪下不下,却好巧不巧地归在“杞人忧天”那一类里。
韦欢抿了抿嘴, 刚要叫佛奴来,停了一停,却又改了主意,决定亲自去太平那看一看——自太平痊愈之后,她已有好几日未曾见太平了,头一日是去城外迎独孤元康,接着是忙图书馆的事,次后又去豫国公府吊唁独孤元康,次一日被皇帝派去主持新年佛事,再次一日是长乐观诗会,今日好不容易不曾出宫,午后却又要集社为崔明德庆功。
韦欢不知太平是不是还在恼她。初时她只是因怕更激太平之病,所以刻意避开见面,然而时候久了,有些事便成了习惯,而最初时未曾谈开的话题,久而久之,也便再不好提起,只能在私下里无尽地揣测怀疑,反复去猜太平的心意。这滋味着实不好受,思念深时,连守礼回来的动静也错听成太平的行从,急急忙忙地迎出去,看见守礼那与太平神似的脸,却只能加倍失望。然而这滋味也并非没有回报。韦欢知道太平比自己更焦躁。独孤绍大胜而返,迎接她的不是荣名显耀,而是无尽的攻讦。倘若她还只是一个普通子将,或许还不会惹起这样大的物议,但她已有了这样大的功勋,换成男人足以封公,入相亦在不远。可她是女人。所以封赐时已减了一等,颁赐时又设了许多限制。李旦没为独孤绍说过一句话——他对旁的事倒也不曾说过话,但韦欢不信太平心中没有疑虑。
天气不好,韦欢在寝殿门前便登了辇,由人抬着出了飞香殿外,远远看见外面有一队人抬辇而来,韦欢略舒了眉,刚唤过人吩咐:“告诉大郎,我去去就回,叫他等我一道用饭。”抬眼时却见那辇旁跟着的不是守礼的内侍,而是冯世良的小儿子冯永寿。
韦欢怔了怔,一时竟未知该作何反应,至二辇相近,彼此的从人停下见礼时才回过神来,掀起帘子看时,太平已自对面直起身道:“阿嫂有事出去?”
不知为何,韦欢竟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不肯说自己是要去寻她,只偏头道:“有一些事。”看见太平发髻散出来一绺,忍不住便伸手想替她挽一挽,手才一动,又忙转回来,作势抚了抚自己的鬓发,笑道:“天冷,不和你多说。”垂下帘子,却不急着催人走,听太平道:“阿嫂留步。”心中微微生出些欢喜,重掀起帘子去看太平,太平却道:“有要事和阿嫂说。阿嫂之事若不紧急,还请稍稍留步,听我说完。”
韦欢竟觉有些失望,故意道:“是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可好?”
太平的面色颇见郑重:“是极重要的事。”
韦欢见她如此,方沉默着随她回了飞香殿,一前一后地下了辇,登阶入室,也不吩咐果点,就立着道:“说罢。”
太平道:“御史邱柒上疏,奏说临淄王不合留在都城,此事已交宰相廷议,狄公和你说了么?”
韦欢蹙眉道:“不曾。”想了一想,道:“邱柒…和当初弹劾李昭德的邱愔有关系么?”
太平点头道:“两人是同族兄弟,邱愔已因李昭德之事擢为匦使院判官。”
韦欢偏头看太平道:“只此一条?”
太平道:“临淄王既已长成封王,便不合留在都城,该赴临淄就藩,而庐陵王妃本因要抚育长子而留在宫中,若儿子已封王之藩,便该往藩邸随侍夫主。”
韦欢紧皱了眉头:“宰相们也赞同此事?”
太平凝眉颔首:“守礼之藩,于他有利无害。”
韦欢淡淡道:“可我离开都中,于庐陵王却无益处。”
太平道:“都中已有狄仁杰等人,你留着于他无甚增益,反倒与人口实。”虽经掩饰,语声中却依旧是透出浓浓的忧郁:“阿娘自然是不愿让大郎之藩的,但若宰相和武承嗣都一意主张,只怕她也会有所犹疑。”
韦欢不知不觉竟有些高兴起来:“他们都希望我去庐陵,你呢?”
太平避而不答:“守礼若能避去藩邸,当然比留在这是非之地要好。”抬眼时盯住韦欢,也如韦欢方才看她那般回看过来:“你呢?你想去庐陵么?”
韦欢倏地明白了太平此行的目的,笑道:“想去如何,不想又如何?”
太平低着头,半晌方道:“若你想去,那自然再无二话。若你不想去,自然也有不想去的办法。”
韦欢淡笑道:“若你希望我去,那我便去,若你不希望我去,我便不去。”
太平握了握拳:“你是事主,当然要看你的意愿。”
韦欢面色不变:“若是该我去时,无论我想不想去,总是要去的,若不该我去,那无论你我的愿望如何,总也是不会去——所以我又何必着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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