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萧飒,雪从北方而来,落至南方而停。
这一年里的第一场雪,原是小粒小粒地落,雪度过了漫漫长夜,被风一吹,便扑簌簌地一层盖着一层厚了些。
皇城的最北端,掖庭狭长,灰墙肃立,一条道儿直挺挺地往远方通去,通往...
究竟是通往哪里去呢?
阿九也不知道,她从来没有踏出过那扇门,手里沉甸甸的,轻轻摇了摇头,埋首拖着比她还高的木桶在雪地里艰难地抬脚前行。
听嬷嬷说南面儿的宫城里路上不能有雪的,连雪渣子都不能有,更不能滑——“否则贵人们就该折了腰,打了滑,一辈子翻不了身了”,这是嬷嬷的原话。
贵人?
她们这儿僻静荒凉得连只苍蝇也不来,来的都是死了的或是要死的人,就连嬷嬷也没瞧见过贵人,不对,三日前的夜里,那个被人架着过来的,能算是贵人吧?
就算浑身是血,口鼻渗血,一双眼睛睁也睁不开,他还是看起来像一个贵人——穿着白绢素袍,鼻子鼻梁高挺,眉修得细细也弯弯的,像初一天上的月亮,声音柔软,宽肩长腿,就算躺在稻草梗上,脊背也挺得直直的。
可嬷嬷说他也不是贵人,“充其量算是贵人身边的一条狗,下九流的贱种,活着也是拖累人,上头交待了等他死了就把他一把火烧了,烧成的灰正好可以给俺的花儿当养料。”,这也是嬷嬷的原话。
大雪的天儿。阿九身上却全是汗。心里头苦得像喝下一肚子的黄连水。
他到底犯了什么天大的错事儿?死了便一了百了。还得把他给烧了,乡下说人死后被烧成了灰,来世就要入畜生道,下辈子都要当牛做马的。
真是可惜了那么好的一管声音。
“阿九,阿九!新来的那个不行了!你去收一下尸!”
是嬷嬷的声音。
阿九应了声“唉”,利落地把木桶放了放,再在兜子上擦了擦手,小跑步过去。
一推门便看见那人撑在床沿边上咳。头发长得覆面,因为长久死人,北苑的屋子每一间都会长久地蒙上一层黑纱,省得一年到头地拿下来再缝上去。
光线昏暗,满屋子都是甜腻的血腥气儿,阿九在门口愣了愣,回了神便小跑进去,帮那人顺了顺背,小声道:“公公先躺下吧,你要拿什么?阿九帮你拿...”
那人咳得愈发重了。双手扣在床沿边儿,青筋突显。
公公?
是啊。皇宫里只有主子们是男人,其他的男人都不算男人,没了命根子便只能算作阉人。
他完完整整地去了,也算是他为段家做的另一桩好事儿了吧?
“...我姓段...叫...”
三个字说完,又是一阵急剧的咳嗽。
阿九心里慌极了,连忙又去顺那人的背,让他先别说话了。
那人靠了半个身子在阿九身上,手捂着嘴咳,咳得心和肺都快出来了,咳得全身的伤被牵连,痛得浑身麻木,深吸一口气儿,鼓起浑身的力气想睁开眼来,大约是冬日天凉,血与泪都被冻住了,试了试,耗尽了力气,热泪涌上眼头,轻声唱道。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父削去了头发,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
那人声音轻轻的,阿九身形微颤,眼里猛地一酸,却听那人声音渐小,便将头凑近去听,方迷迷糊糊地听见了几句细碎的声音。
“我叫段如笙...笙箫的笙...不叫段小衣...这世上...世上只有一个人温温柔柔地唤过我小衣...可他不知道。我多么期望,他能叫我如笙啊...如笙如笙,笙箫皆寂,十里人家...”
声儿越落越低,阿九听不懂意思,却闷头哭得直抖。
临死前的人大多都有回光返照。
他是要死了吧?
段小衣声音渐低,热泪冲化开了血痂,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儿,光化在眼里落成了一点一点的星辰,最后成了乳白的一片。
段小衣的手在床沿上摸摸索索着,总算是握到了阿九的手,提上了一口气儿:“爹好赌,输掉了咱们家的瓦房和地,弟弟要读书,你要嫁人,我是长兄不卖身还债能怎么办...可弟弟是读书人儿,不能有个下九流贱籍的哥哥,你也不能缩着一口气儿嫁人...他们给你们找的人家,落的户籍都是顶好的...你们好好过...你们好好过...哥哥在下头看着你们,你们一定要好好地过...一定要出人头地,上头的人不把咱们的命当成命,咱们就一定要成人上人...”
段小衣一只眼半睁开,一只眼紧紧阖上,脸色乌青,呼出的气儿都是凉的。
阿九并不怕,手反握住其,死死咬住唇不让哭声溢出来。
“我...我...我叫段...段...”
到底一句话没来得及说出口,段小衣眼珠一瞪,腿一伸,告别世间。
阿九“哇”地一声,仰头张嘴大哭,口齿说不灵醒,却仍旧努力接其后言。
“...如笙!你叫段如笙!”
雪气迷蒙,白茫茫的天儿与地压在一起,好干净。
崇文馆里,行昭出神地望着窗棂之外,眨了眨眼,便又有一片飞雪落到了沿上,没多久便化成了一小滩水汽。
再艰难的事儿最后都能尘埃落定,应邑如此,四皇子如此,可尘埃落定,白雪茫茫覆盖下的真相,到底是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
行昭轻轻叹出口气儿,回了神,没再往窗棂外瞧了。
一到冬天儿,糊窗棂的桃花纸便被撤了下来,换上了能挡风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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