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渡码头多泊外洋船只,离租界尚有十余里路,属青帮地界。岸边商户、摊贩、力工与黄包车夫若非帮会中人,便是用现洋纳过金的。此处不但国府稽查队和巡捕少有光顾,日本宪兵也忌惮地头蛇势力,不敢造次,至多安插几个便衣混迹人群当中。
马克斯被人流挤下舷梯,立刻有黄包车夫上来招揽,热情洋溢地往车上拉。
“雅蠛蝶。”马克斯抱着箱笼后退。
唐劭明刚找到前来接船的两辆顾问团公车,忙不迭地往车上搁行李,老远听到这极具标识性的词语,瞬间在人海茫茫中精确锁定呼救者。“ir!(活宝,这边!)”
马克斯立刻飞也似的奔过去,向面带诡笑的唐劭明道谢。“大爷常来玩。”
海上航行枯燥,唐劭明不喜跟屁虫粘他,满腹恶趣味理所当然地发泄到马克斯身上。于是马克斯学到的“不”就是“雅蠛蝶”,“谢谢”等于“大爷常来玩”。
魏将军横了小副官一眼,警告他收敛点。“还不走!”
两车一路北上,在租界外头分道扬镳。唐劭明没跟上峰共乘,他把人生地不熟的马克斯甩给魏将军,指挥着司机直开进法租界,泊在华格臬路最气派的石库门房子(注:1)前头——当然这事他半真半假扯着蒋校长的大旗跟魏将军报了备。
数十米开外的街口规规矩矩停了几辆英美进口的气派轿车,这些车主人个个非富即贵,都甘愿做个步行的模样,给屋主人三分面子。汽车夫有穿着体面如银行经理的,亦有耳后见腮绸褂敞怀的道上弟兄,都乜斜着眼珠往这厢瞧看。
唐劭明没跟青帮人物打过交道,自不晓得这些隐晦礼数。
他临行前用公使馆副武官的落款给三鑫公司(注:2)拍了份电报,电文简约,只有一行字“合步楼西药探水路入沪”,打的就是三鑫公司东家的主意。
这公司经营不过十年,做两门生意——福寿膏和海洛因,正是这年代最赚钱的两样。此等精细复杂的生意与军阀贩卖烟土不可同日而语,它甚至有本事走最保险的官路将烟毒远销法国。有胆、有面、有本事干这行的,十里洋场之中仅有黄金荣、张啸林与杜月笙三人。
三鑫公司的大东家是正其中之一——水果月笙(注:3)。
三年前法租界总领事甘格林因四十万份子钱与张啸林起了争执,租界内禁烟禁赌,杜氏旗下的烟馆粉厂一夜迁入华界,让法国人悔青了肠子,也使得另两位沪上大亨手底下的赌场萧条大半。
合步楼倒军火卖仪器,从民国十几年到现在也有好些年头,唯独没做过药品生意,三鑫公司的人不是草包,打从接到电报的第一天就发现了古怪之处。一个从无往来的外交官毫不避讳地送信上门,这等吊诡事更要呈送杜老板亲自决断。
杜月笙识字不多,却善识人,上海滩上的官商文人与他有交情的不在少数。他当即教人打探了唐劭明的底细,教长子杜维藩一个字一个字念给他听。
杜家对子女管教极严,杜月笙名下的银行工厂仅在沪上就有不止十家,但杜维藩中学一毕业,就教他投考中国银行的练习生,从头学起干最琐碎的零活。
唐劭明与杜维藩年岁相仿,念书卖货当兵没沾他军阀老爹半点光,杜月笙掂他斤两之前先看中了这一条。“老早爸爸唔让侬看生意,不过个趟例外。拍个电报,帮吾约伊。(注:4)”
杜氏门下青皮众多,但门房是个有眼力的机灵人。那穿白衫敞脚裤的黑瘦男人远远打量一眼车牌,不认得,迎上来向这生客赔了个不卑不亢的笑脸。“先生有约?”
唐劭明递上名帖,连着口袋里最后两块银元与杜维藩发给他的电报,温言道:“有。不过约我的是维藩少爷,不是杜老板。劳驾您帮我找找?”找杜月笙的人多,这名帖要是规规矩矩排号,还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
杜少爷同窗友人时常到访,杜家门禁在孩子们身上并不森严。那门房收了钱,立刻殷勤办事。几分钟后,二传杜维藩就替唐劭明完成了插号的心愿。
穿过前边两层石库门中式小楼,庭院豁然开朗,现出一栋新修葺的西洋小楼,杜月笙的办公室就在后头这宽敞气派的洋楼底层。
杜月笙捏着水果刀,随手整治一只烂梨。
只见那梨皮缎子一样打着旋往下落,眨眼间褪下一层薄到透亮的细长果皮,寺院塔香似的堆着。
唐劭明看得呆了,不由自主凑上前去,忘了招呼。
杜月笙手上只余雪白甜脆的果肉。一刀到尾。
唐劭明头一次见到有人把水果削到极致。
杜月笙削梨,眼睛却从未离开这年轻访客。“唐先生在想什么?”唐劭明未及反应,杜月笙已将那梨望空一抛,不偏不倚插在刀上,凑到他嘴边。“是没见过比杜某削的更好看的梨?”
唐劭明听懂了杜月笙的沪腔官话,蓦然张口,吭哧一声扯下半边。“我在想,如何才能吃到杜老板手中这只好看的梨。”唐劭明费力咽下满是汁水的甜肉,稳住心神。
“刀口舔血,有这胆色本事,未必时时都有吃到好梨的运气。”杜月笙眼神玩味,“坐。”
“贵府梨子脆甜,能不能时常吃到,是杜先生说的算。”唐劭明微微一笑,恭敬递上一封纸袋。“今日僭越,实在是怕稍一犹豫,就再也没得机会。所以唐某也奉上一物,免得日后再没吃好梨的运气,从此欠下杜先生情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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