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四)
来文斗寨做编晒席、弹棉花、打桶等手艺营生的,大多是湘西那边的人。文斗寨人总是习惯上称他们为“湖南佬”,也称“下江客”。
他们走乡串寨,干百家活,吃百家饭,全凭的是一门精湛的手艺。
文斗寨有的是杉木,而且是油杉。杉木的枝桠,是打制脸盆、脚盆、木桶的好材料,制作出来的物件美观而耐用。晒席则主要是拿来晒稻谷,家家必备,烂了就得及时编一张新的。而编晒席的楠竹到处都是,只要付手艺人一点工钱即可。
会这一套手艺,在文斗寨从来就不缺饭吃。常常是张三家的活还没干完,李四家就找上门来了。
因此,他们在文斗寨一般一干就是几个月,甚至半年。一来二去,和寨上人就都混熟了。
相比之下,弹棉花则是又脏又累的活儿。
弹棉花的声音很好听,且节奏感很强,有点像舞曲。但弹棉花时,满屋子都飞满灰尘,师傅必要戴一个口罩。一床棉花弹下来,师傅常常成了一个白色的“雪人”。
忙碌一天,总要到傍晚才收工。洗一把脸,擦擦身上的汗,主人家早备好了饭菜,且准备了一点酒。夜晚太长,他们喝了一碗酒,吃了饭后,就跑到寨上去找人耍钱,总是到半夜才回来。
第二天天一亮,又早早起来干活。
小时候,这些师傅都曾到过我家干活,且有一个老师傅也姓李,论起来算是半个老舅家。于是工钱便少算一点,因为过意不去,母亲后来还杀了一只鸡款待他们。那晚上他们喝多了一点酒,没去寨上耍钱,就与父亲、堂兄摆话门子。
原来,他们来自湖南宝庆。那地方,离“洪江大地方”不远,以祖上“宝庆的拳子”为荣耀,但凡出门吃手艺饭,都要练一点武术。有个年轻的师傅酒后说话且大声了一点。我那堂兄也是个练家子,且一身蛮力,酒后听不得外人炫耀,就提出到外面空地上去一对一比划比划。但那个老师傅却斥责他带出来的那个年轻人酒后一点不负责任的想法,说练武是防身用的,不是显摆的,又向着堂兄说了许多好话。
强龙难压地头蛇,在别人的地面上争强好胜,一般都很难收场。老师傅是个走南闯北的老江湖,当然阴白这个道理。
老师傅这样说了,父亲在旁边也极力说和,双方就不再坚持,大家又继续喝酒。
那晚上,我听见老师傅在房间里拿话狠狠地训斥那个年轻徒弟,大意是如果他再不听话就把他送回老家去。年轻师傅有一点不服,但也不反驳,躺下就呼呼地谁去。第二天,他们又像没事一样了。
那些手艺人,长年累月在外面,每天一边干活,一边用只有他们才听得懂的话调侃着、嬉闹着,快乐地把每一天打发掉。我每天放学回来,都喜欢看着他们干活,看着一段枝桠,一根圆木在他们手里,很快就变成一堆散的组件,然后又组装,打磨,上色,成为一个物件。
老师傅讲的话我略能听得懂一些,他也对我讲一些下河的事,讲他经历过的一些情形。我且知道他十六岁就跟着师傅出来学艺,到四十岁才熬成师傅,开始带徒弟。他家中不缺钱,还盖了小砖房,孙子都有我一般大了。但他还要出来带徒弟,不完全是为钱,主要是这手艺不能闲着。
手艺人养家,快到年关的时候,他们就不接活了。收拾好工具,从文斗寨下山去,坐船到王寨,再转车回家过年去了。。
后来,就再也没见那个姓李的老师傅来了,一个年长些的师傅接替了他的位置。他们都说,老师傅太老了,再也干不动了。
手艺,是一代传一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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