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六)
因为父亲民办老师的工资只能供两个人读书,当我们四姊妹必须要有两个人失学时,两个姐姐在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受不了父亲给扯几尺花布做件新衣服的诱惑,就作出某种牺牲,辍学了。
她们再大一点,就开始学纳鞋底了。
大姐不知从哪里挖来魔芋,熬成浆糊。在一张木板上,用洗得发白的旧布一层层地铺好,刷上浆糊,待晾干后结板。照着鞋印,剪好,又一层层用针线纳成鞋底。
熬浆糊剩下的魔芋,经过捣烂、过滤、沉淀、煮熬等一系列工序之后,就成了可以吃的魔芋豆腐。
在我印象中,魔芋豆腐切成小片,拌酸辣椒炒,再放上一点蒜苗,绝对算得上一道下饭的美味。
但父亲每次吃这道菜都拉长着脸,吃完了还叫大姐把锅和碗筷都洗个干净,然后再用水煮上很久。直到看着大姐做完这一切,父亲才叹了一口气离开。
其实,自小在我们家,只要提起“魔芋”这个词,父亲就没有好脸色看。
有一次,趁父亲高兴的时候,我才敢大胆地问父亲这事。父亲看了看窗外,说“魔芋这东西,有老病的人是千万沾不得边的,你爷爷当年就是沾了这个才去(死)的”。
后来知道,奶奶怀上我父亲后,爷爷就已积劳成疾,染上了一种老病,不断咳血。吃中药冶愈后,爷爷就开始忌菜,魔芋首当其冲。
有一次,爷爷去给寨上一大户人家看风水,吃饭时吃到一半才知道菜里混煮有魔芋豆腐。也不知道那户人家是有意或者无意为之。总之,爷爷一声不吭地吃完那顿饭,回家后不久,就复发老病离开了人世。
爷爷走后,只留下他用一斗铜钱买来的一丘田和一栋破旧的老屋。那丘田,在乌榜溪的对面,没有水源,寨上人都说那得靠“望天水”。老天爷赏口饭吃,一年中时常下雨,那田就有些许收成。年景不好时,那丘田就是个摆设。
父亲一生下来,就没见过他的父亲。“背爷崽”是命苦的,寨上人都这样说。
家中大梁倒了,从此,我家陷入了困境。
奶奶拉扯着三个伯父和我“背爷生”的父亲,靠给寨上大户打零工谋生,生活艰难至极。小姑妈就是那个时候送人的。
每天天黑很久了,父亲几兄弟还在木楼里苦苦等着奶奶回来,待吃上米和糠混合着野菜做成的饭团后,方才睡去。
父亲和几个伯父是光着屁股长大的。兄弟四个就共穿一条补了又补的裤子,谁外出就轮到谁穿。再后来,大伯父被抓了壮丁,穿走了那条裤子,……三伯父长到十多岁了,还不敢去寨上玩,就因为没有裤子穿。
真无法想象,父亲和伯父们是怎么熬过那些穷困至极的岁月,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支撑着他们活下来的。他们对贫穷的认知,是我们这一代人所不能理解的。。
直到一九五0年,或者更晚一些,父亲和二伯父、三伯父才穿上裤子。
还好,自父亲之后,我们家再没有人患上那种老病。但“魔芋”却是触碰到了父亲心底最柔软的痛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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