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六十九位客人。
“芸芸众生几多愁,策反执过地府中。”
一位老者撑着拐杖从门口慢腾腾地挪步走进来,他的腿脚看起来不是很方便,让我有种想要起身搀扶的冲动。老者踉跄移步到木椅上,坐下后干咳了几声,好像从门口到木桌前的这几步路花费了他所有的体力。
此时我细细观察他——老者两颊干瘪,眼眶深凹,全身散发着营养不良的征兆。白色的长发稀疏地趴在头顶,蜡黄色的头皮暴露在外,像牛皮纸。他的皮肤全是褶皱,布满大大小小的圆形褐斑。
整个人完全没有任何可以称得上是生命力的东西,却隐隐透露出一种莫名的倔强。
“你好,请问我该如何称呼你?”我问道。
“皆成河,见到大人不胜荣幸,老夫在此有礼了。”
皆成河想要起身跪拜,连忙被我阻止:“不用讲究这些礼数,你坐,你坐。”
“这可怎么行?吾等草民见到神府官员,理应跪拜。”
“别的官员我不知道,但请别拜我。我们就坐着,坦诚地交流就好,我希望我们能相对平等地交流。”
“执笔大人好生奇怪,和我这种孤魂野鬼有什么好平等交流的?难道您的职责不是给出一些人生谏言然后送我们去转世投胎吗?”
“看来你对我的职责有很大的误解……也无妨,说说你今日来找我是为了何事吧?”
“我是想要来要人生谏言的。”
“什么人生谏言?我没有。”
“别的鬼都说你有,它们从你这里走出去,眼睛都亮了!”
这位老者满眼的期待盯着我看,让我想到在寺庙中跪拜祈福的信徒,嘴里喃喃请求菩萨佛祖四大天王保佑他们平安顺利。
“你想要什么谏言?”
“我觉得我的一生啊,过得很不顺啊。”
我拿起羽毛笔,开始记录:“说说你一生中最不顺的事情吧,至今想起来都会让你记忆犹新的那种。”
皆成河大叹一口气:“我的一生,皆是难事,但又无人说,无人晓。”
“我是1944年生人,在最年轻的时候经历那个最混乱的时代。儿时啊,我励志要做一个老师,认为教育才是新一代人民的出路。我学习也好,从小就爱读书,是我们村里第一个读上高中的。我本以为我会继续读大学,研究生,如果可以的话,也许我能够出国深造,以后回国为国效力。
我曾经是个有野心的孩子,我希望能让所有中国人都读上书,我希望中国的教育水平有一天能与发达国家相提并论。我希望我有能力可以改善整个高考机制,教育系统,培养优秀的教育人才,再让这些教育人才去培养出品德高尚的年轻人。
然而我那一生,在高中最后一年级被迫停学的时候,就终止了。从此什么梦想,野心,都与我毫无关系。
作为知识分子,我被暴打,脖子上挂着拍子当街巡游。我从不认为知识让我成为一个可耻的人啊!我看着那些嘲笑我,辱骂我的人们,我的心愿一直都是为了让他们获得更好的教育,我有错吗?”
我没有接他的话茬,给他倒了杯热茶。皆成河的眼泪像是已经干涸了,他情绪激动,但是没有任何泪水,苍老的声线在词句的空白中战栗。
“后来我被分配去了大兴安岭,我们队里有很多十五六岁的孩子,大冬天穿着棉裤淌过没过膝盖的河水。等上了岸,两条腿都没有知觉了,可还得走,走个二十公里到大山深处去伐树。一个队,不到三个月,少了一半的人。”
“为什么少了一半的人?”
“那种环境,未成年的孩子哪里受的了?烧到神智不清送走的,也有逃走的,失踪的,病死的。我们这些剩下的都落下了严重的关节病,身子怕冷,一到冬天两条腿针扎似的疼,一步都走不了。”
“后来呢?”
“我在大兴安岭一干,就干了十年。从伐木工干到小队长,再从小队长升到部长。不用呆在室外受苦可以坐办公室了,可我人也麻了。觉得有口吃的,有暖被褥睡比什么都强。什么教育,什么知识,那是吃饱了撑的梦想家才会去谈的事情。我三十多岁,已经准备好就那样过一辈子了。做个小领导,管好自己的伐木场。有福气就娶个老婆,生个娃娃。没有那份福气,就这样过一辈子,我认,我认了。
就连这种单薄的愿望,我都无法实现。
国家后来说要做可持续发展计划,把伐木场按照季度关闭。一年只有三个月可以运转,运转的时候,对什么能砍,什么不能砍,还有很多要求。工人走了大半,我就想着这份工作做不下去了,要不去别的地方看看吧。
这个时候我冒出了一个罪恶的念头。”
“什么念头?”
“我想继续读书。如果不是这个念头,也许我接下来的生命还不至于这么惨。
我回到城市里,城市已经和我离开的时候大不一样了。街上有很多自行车,年轻人放着我听不懂的音乐在街头摇头晃脑。我在一个报亭里买了很多杂志和图书——故事集,城市周刊,进口漫画,诗集散文,男性杂志,汽车,摄影,环球财经,兔女郎——还有两本当年的高考试卷,语文和数学。
我花了三天的时间,读完了所有的内容,认认真真做了试卷上所有的数学题和语文阅读理解。我当时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我想要出国。”
皆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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