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身着异域服装的女子扭动着腰肢走了进来,红色的露脐装,金色的亮片挂在她的腰间,每走一步,亮片碰撞在一起,发出像似风铃的响声。
女子漆黑的头发披散在肩头,看上去不过二十五六岁的模样,四肢纤长,让人想到敦煌壁画上手抱琵琶的舞女。
等到女子走近了,我才知道这风铃般的声音不仅仅是她腰间的亮片所发出来的。从她的胸口一直往上开始,扎满了密密麻麻的玻璃碎片。玻璃碎片一路向上,肩膀,锁骨,喉间,嘴唇由上到下斜着裂为两半,鲜血已经凝固成焦黑的煤炭色。
她的鼻梁高翘,眼窝深邃,眼白被玻璃渣刺破,不均匀的血红遍布在粗糙的眼球表面,浅栗色的瞳孔在这艳丽的红色中如同嗜血的蝙蝠。每一片玻璃都深深地嵌在她的血肉中,好似已经长在里面,拔不出来了。
“请问怎么称呼您?”我拿起青玉笔杆,这笔杆比我想象中的要重一些,但十分合手。
“执笔大人,在下姓佐,名铃姬。”女子拉开木桌前的椅子,缓缓坐下,身上的玻璃片摩擦在一起的声音让我手下的笔不住地抖了下。
“佐铃姬,今日找我有何事?”
“听闻大人在此处设置事务所,是要书写我们这些孤魂野鬼的生前事,生后事。我在地狱中逗留了六百余年,不得转世,心中苦闷。越是苦闷,这些玻璃渣就像深了根一样,往我的皮肤中猛扎。想要拔也拔不出来,每日越长越深,疼痛难忍,我的骨肉怕是之后都要变成这玻璃渣子了。”
她这么说着,用右手食指和大拇指捏住左手虎口的一块玻璃碎片,猛地往外扯,血突然喷溅出来,洒在了我面前的宣纸上。“佐铃姬”三个字旁多了几滴红色的血点,很快化了开来,似寒冬中的苦梅花。
我放下青玉笔,起身倒了杯热茶,置于佐铃姬面前,杯中冒着热气:“说说吧,这让你烦恼不已的玻璃渣从何而来?”
佐铃姬的眼眶突然红了,眼泪伴着血一起流了下来。以下是佐铃姬的故事,我根据她的口述将其记录于此。
丝绸之路延边城镇的孩子们,大多都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孤江城就是这样一座城。过往的商人们带着驼群在城中留宿,蓝眼睛高鼻梁的西洋人受够了能把人活活烤干的空气和毫无生趣的沙砾。从欧洲来的驼铃商群,在穿越大半个als沙漠后,每个人都如同行尸走肉般,嘴唇开裂,眼球都快干瘪下去。
孤江城是围着一块绿洲所建造起来的。绿洲中心的水源又宽又长,如江般湍急。但奇怪的是,此江凭空从地中涌出来,又在尽头处隐入地下,无头无尾,人们为此起名为“孤江”。这些西洋人们进了孤江城,就如进了窑子一般:吃好喝好,将自己泡在水中彻底洗刷干净。接下来就是要找当地的姑娘,将自己的对沙漠的愤怒和寂寞统统发泄出去,在云雨翻腾中滋润着几乎要干裂的心脏。
商人们来了又走,久而久之,孤江城的孩子们长得千奇百怪,并且都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佐铃姬便是这样一个孩子,她有八个不同的兄弟姐妹,肤色深浅不一,有的头发卷的如一团乱麻,有的又是细软金发。
佐铃姬是八个兄弟姐妹中惟二的女孩儿,又是最漂亮的那个。在她很小的时候,她母亲就教她乐器舞蹈,希望她日后能俘获一群又一群洋人的心。
佐铃姬儿时曾向她母亲询问过自己生父的事情,她的母亲告诉她:“你就是在一个活窑子中长大的,窑子中的孩子都没有爹,也不需要爹,只需要男人和钱。”
佐铃姬在那年恋爱了,爱上了一个比自己大三十岁的中原男人。男人并不是商人,而是从洛阳一路游玩至此的吟游诗人。这种人在孤江城是最不受待见的,既没有官,也没有钱,甚至连能够置换一夜fēng_liú的西洋新奇玩意儿也没有。两袖空空,只有fēng_liú诗作。颂高山流水,谈男欢女爱。
“他那天喝了个烂醉,被几个大汉踢出一家酒馆,摔倒在地上。大汉在他身后破口大骂:中原臭秀才,真把自己的字当墨宝了!我连忙上前去看,见他已是鼻青脸肿,神智不清,就背起他回家去。我娘自然是不满的,没钱的臭书生,是这世上最不需要的东西。但我硬是要留下他,甚至把自己的房间隔出来了一块给他,我娘拗不过我,也就装作视而不见了。”
诗人名为乔曼成,从此就和佐铃姬住在了一起。他为她作诗,吟歌;她为他伴乐,起舞。他说他游历这么多地方,从未见过像佐铃姬这样的女子,旋转起舞间恍若天仙。佐铃姬也爱上了他的诗,他字里行间中的忧愁与洒脱。他笔下的山水风光令佐铃姬身心向往,十五年了,她没见过绕雾青山,没见过潺潺绿水。
沙漠与孤江都开始让她感到厌烦了,“世人总是匆匆而过,为何我要停留于此?”佐铃姬如此想。
于是在一个月夜,乔曼成搂着怀中的女孩儿,二人浑身赤裸地躺在床上,汗水已经湿透了身下的被褥。佐铃姬一次又一次地亲吻着乔曼成,怕他睡去,怕他听不见接下来自己要说的话:“你带我走吧,”佐铃姬小声说,“我想与你一起离开这里。”
乔曼成已经闭上了眼睛,呼吸均匀,好似已经熟睡。佐铃姬看着眼前熟睡的人,心中如那夜月光般清冷,但又明晃晃的,什么都看得见。
次日清晨,乔曼成走了,佐铃姬留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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