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日的下午四点钟,赶到了离崇阳不远的石城矶,跟上了的只有二三十个人了。一方面在加紧赶路,但另一方面却又踌躇了起来。在山里跑了几天,和左右两翼的军队都没有联络;不知道军事上的情形是怎样了。逐渐和前线接近,几时和敌人偶然相遇都不可测度。天色还早,本来还可以赶路,但就因为这样的形势,我们的领导者邓主任便叫我们暂时在石城矶宿营。他和俄顾问两人骑马赶向崇阳去,待有他的命令来时,我们再定行止。
邓主任和俄顾问骑着马去了。在我的幻想里面,他们两位就像是两名勇敢的斥候。
我们便在石城矶宿营。那是小小的一个村落,只有二十来户人家。村子是东西横亘的,南面流着一条清浅的溪水,人家都面着溪水立在北岸上。我们几个人,德甫、德谟、宣传科的副科长朱代杰和我,住在东头的一家铁匠店里。店里有铁砧和废了的炉灶,看那情形是已经好久没有打铁了。但那村子并没有经过兵火,铁业的废止当然是另有原因。问那店主人,他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但我想到在日本势力支配之下的大冶铁厂是相去不远的,这明白是手工业被机械工业破坏了的一个小小角度里的现象。
铁匠店的第二进有一个小小的横长方形的天井,上面一座敞厅,放着些极旧的桌椅,靠壁有一架颓败的神龛。
我的一位很忠实的勤务兵把我的行军床陈在天井的南沿,和店面紧接着。——说起我那位勤务兵,我现在费了好一阵的追忆才把他的名字记起来了,他名叫薛绍三,是福建人,在韶关的时候便开始跟着我,后来还跟着我到过南昌,足足跟过我一年。从长沙出发赶到这石城矶来的途中,大部分工作人员和夫役都掉了队,连邓主任的几位护兵也一个都没有跟上,他却是始终跟着我的。我的一架行军床和一口小小的镔铁衣箱,找不着夫役的时候,他就自己替我挑。我赶到了石城矶,还得有行军床睡觉,那是应该感谢他的。
行军床面好了,并且是面在屋顶下面的,这是从长沙出发以来的最舒服的一次。吃了夜饭,把应该办的事情了结了,便把疲倦得就和干鱿鱼一样的身子拉直了起来,很深熟地便睡下去了。
四
——“秘书长!秘书长!”
听着有人在叫,朦胧地从深睡里醒了来。
——“秘书长,邓主任有信来了!”是薛绍三的声音。那声音好像是从远处来的。
周围通是黑暗,薛绍三提着一盏昏花的寡黄的马灯立在我的床头。
我一翻身起来,接过了他递给我的一封信。信封面上是邓主任的笔迹,写着投交给我,还带了一笔是信到后交来人脚资二元。
我把信连忙拆开来,借着昏黄的马灯来看时,大意是邓主任和俄顾问在九点钟的时候到了崇阳,在崇阳得到了前线上的消息:我军已过羊楼司,正在跟着敌人穷追。又说他们两人第二天清早一早由崇阳出发,叫我带着纪翻译和李秘书连夜赶上前去。
信看完了,把手表来看时是一点半钟。我问送信来的人,薛绍三又向外面去引了一个人进来。穿的是长衫,手里打着一个圆纱灯,上面有“崇阳县”的几个扁红字。看那情形大约是崇阳县的差人。我看他的衣裳是湿的,同时在天井中也听见有微微的雨声,才知道是在下夜雨。我叫薛绍三把钱给了差人,打发他走了。一面又把同宿的几个人叫醒了起来。
把部事交托给代杰,把自己的行李委任给薛绍三,和德甫、德谟两个人动身的时候已经是两点过钟了。德甫带着两百块钱的现洋,让他坐着轿子——是晚上雇定在那儿的——在前面走着做向导。德谟和我都骑着马。我骑的仍然是那匹极驯善的老白马,走在最后。
夜雨微微地下着,夜景是一团墨黑。唯一的光只是前面走着的轿上所挂着的两盏马灯。马是老马,又是半夜里赶出来走路的,睡眠没有睡足,走得很是不耐烦的光景。它只是把头埋着,一面走,一面向地面上哼着鼻孔。你要把马颈提起来却要费很大的力气,好在慢慢地走也可以跟得上轿子,也就听它去埋头吐气去了。
动身的时候,起初有点兴奋,由屋内的空气转换到露天的雨中的空气里来,睡意是被驱走了。走不一会雨也住了。老马的老汉步都是一服大有效用的催眠药,本来还没睡足的、暂时被驱走了的睡眠,不知几时又飞了转来,袭击着坐在马上的骑士。有时脚擦着岩边或树干,发出些悉率的声音,有时头上挂着树枝,冷的水滴洒在脸上,才突然地惊醒过来;但昏蒙蒙地没几分钟又睡熟了。由人推想到马,想那坐下的马怕有时也是熟睡着的。古人说“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我那时的情形可以说是“睡人骑梦马,夜半赴戎机”。但在事实上倒也并没有什么的危险。马是仍然走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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