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尊出行,闲人避让!”
大嗓门的衙役喊道。
火辣的日头下,孔庙街前,一众行人惊慌失措,像一群被赶着的鸡鸭,四处乱窜,躲避到临街店铺的屋檐下,或跑到另一条街道暂行。躲避不及的百姓则腿一缩,跪在了地上。
动作之快,溅起微尘。
徐二愣子亦是一样,他将半新不夹在肋下,跪在地上,战战兢兢。
像极了菜市场待宰的囚徒!
如遇凌迟。
打着“避让”、“安静”官衔牌的衙役们走了过来,一排排的黑锻靴在他眼前掠过。几名抬着轿子的民夫的布鞋亦混杂其中。
紧随其后的,是一队踏平整齐的军靴。
孔庙前,一行人止了步。
“噫吁嚱,孔夫子啊。”县尊踏着轿夫的肩膀,下了轿子,他看了一眼孔庙棂星门旁的下马石,晃了一下脑袋,略微感慨一声道。
下马石上刻着“文武官员至此下马。”
他瞧着左右跪伏在地的贱民,掀起了官服下摆,踏云履一抬,就提到了孔庙门前台阶上。忽的,他皱了眉头,招了招手,叫来了跟随在旁的师爷打扮的中年男子,“那是个学生,不用跪,让他离开。”
官吏穿黑锻靴,官员穿踏云履。
县尊瞅到了一袭长衫的徐二愣子。
长衫,是士人。
以前科举未曾废除的时候,只有生员以上功名者,见官不拜。但现在没了科举。前些年朝廷提了折子,在1902年的《钦定学堂章程》中规定高等小学、中学、师范、高等学堂、大学堂毕业生,分别给予附生、贡生、举人、进士等称号。虽此项规定颁布,未曾执行过。
但长衫的学生,亦成了士人之一。
跪,百姓得跪。
士绅……,不用跪!
“陈大人,何必如此谨慎,一个学生而已,跪了也就跪了,他还能置喙不成。”
师爷凑近,低声交谈。
“呵!南方的学生闹得凶残。”
陈大人扫了师爷一眼,眸光清冷,话仅于此。
要是今后南阳府新野县闹起了事,学生首当其冲,他首当其冲。
眼下,得罪谁,都不能得罪学生。
徐二愣子保持着跪姿,不敢抬头。徐三儿,或者说祖祖辈辈,都告诉过他,见到官,得跪,必须得恭敬,不然会挨板子,甚至有杀头大罪。
那个谁谁谁,就是因为见官不跪,被卸了腿,成了残废。
黑锻靴凑到了他的跟前。
徐行有些失色。
他回想起自己的每一个动作,都很规顺。刻意磨炼的跪姿,能让他表现的有若羊羔一样温顺,颤栗的身躯,更会让大人们志得意满。
这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经验。
错在哪了?
徐二愣子慌张。
他毕竟是乡野之人,一时错漏,在所难免。
他着急的望了一眼狐仙,发现狐仙也躲到了他的怀里。
狐仙也怕官。
是的,鬼神都怕官,何况人呢。
就连乡下的长辈也说,不怕河伯,就怕抄家的县令、灭门的令尹哩。
一个魁梧衙役走到了他的旁边,捏着他的肩膀,生疼,拽起了他,“你这学生,那帮子贱民跪也就跪了,你凑什么热闹,回学堂去吧。”
他语气虽然粗暴,却有种异质的和顺。
徐二愣子无措了许多,他恍惚间望了一眼身上的长衫,忽觉和附近跪下的百姓有些殊异。是的,他穿了长衫,而那些人是短打衣服。
他眼里的慌张化作了镇定。
“谢谢官爷。”
徐二愣子作揖道谢,离开了孔庙街。
到了孔庙街头,进士牌坊下,仙鹤呈祥、金鲤化龙的嵌板旁,他扭头望去,望见了登入文庙白石台阶的县尊。县尊穿着鸂鶒补子的文官服,未曾佩戴官帽,枯白的发辫垂在脑后……。
它的视角又转而向下,是跪在地面的百姓。
……
“太爷爷,我这才知道,为什么孔乙己一定要穿着长衫。破旧的,洗得发白的长衫。”徐晴回想起记忆深处学过的课文,她这时候才感触深刻,“有了那长衫,他就不用像太爷爷你一样给县尊下跪了。”
酒馆的人人笑孔乙己,是因为他们跪习惯了。
不知道,挺直身子的人,看到的是一个怎么样的世界。一个跪地,一个抬头看,抬头看过之后,就再难跪下去了。
她很庆幸她来了。
一是为了孝道。二则是,听到这么“有趣”的故事。
“是啊,抬头看过之后,就觉得一切都不一样了。”徐从浑浊的眼睛再次从高楼望向地面,“之后,我学了知识,才知道,县尊胸口的鸂鶒补子是一种水鸟,代表吉祥,寓意是为官要造福一方。”
“是不是很讽刺。”
徐从笑了笑,这是他第一次在回忆中批判某种物事,他也是经历过新时代的人,第一眼不敢看,第二眼就敢睁大眼睛去看了,“我出了弘文学堂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算趁着夜色回到家,告诉爹我被先生看重的这个好消息。”
“我记得回到家后,爹带我求见了老爷,借了五钱银子。”
……
南阳府,新野县。
徐二愣子在出了县城后,就将长衫折叠好里。长衫很珍贵,他唯一的一件。下摆沾了尘土,他痛惜极了。
从县城到徐家堡子的路,他很熟。
被留在学堂东隅讲师寓所那里,时间稍微长了一些。耽搁了不少时间。等他走到半途的时候,已经是蒙蒙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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