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用眼角余光淡淡瞟了朱祁铭一眼,“平身。”
朱祁铭转身朝杨荣拱手施礼,“学生见过杨大学士。”
“殿下客气。”杨荣略一拱手,算作回礼,随即转身面向御台,就想开口说话,却见皇上已起身离座,朝后殿走去。
黄英从偏殿现出身来,追至皇上身后,回头看朱祁铭一眼,神色愕然。
杨荣挥手示意其僚属退去,自己起身走向后殿。
朱祁铭有些摸不着头脑,皇上未发话,他拿不准是否该跟着前去进学。想金英已传过话了,自己此来只为陪皇上读书,于是就硬着头皮跟了过去。
杨荣见皇上已入座,便远远站在一旁垂目沉思。过去朝中大小事务都由他们这些辅佐大臣拿主意,皇上无不言听计从,可是,近来皇上性情有变,对辅佐大臣的意见虽不反对,却总爱借故拖延一番,不肯轻易点头,这让顾命大臣辅政变得不再那么得心应手了。
杨荣拿定主意,就想上前劝皇上点头,却见皇上侧目道:“赐座。”
内侍将一把杌凳送至杨荣身前,杨荣只好定在那里,片刻后落座。
殿中的内侍尽数退去,皇上淡淡道:“将于谦的奏本拿来。”
朱祁铭听见皇上的吩咐声,想黄英是帝师,断无应差跑腿的道理,而杨荣刚被赐座,屁股还没坐热,岂能坐而复起?何况他是辅佐大臣,跑腿的事自然落不到他头上。
那就是使唤我了?朱祁铭当即快步回到正殿,从御案上取了于谦的奏本,刚想返身入内,突然好奇心顿起,忍不住打开奏本快览了一遍。
于谦在奏本里对历年修堤难见成效的原因作了剖析,对黄河年年决口带来的危害作了陈述,对修堤的工程量做了概算,且列举了当地百姓的心声与耆老建言,内容十分的详实,足见于谦是一个勤勉、务实的巡抚。
尤为关键的是,于谦以较大的篇幅道出了民声民情,这表明他把虑事的侧重点放在人心向背与社会安定上。
回到内殿,朱祁铭将奏本恭送至皇上座前的书案上,耳听皇上吩咐道:“坐吧。”
朱祁铭回首望去,见离皇上丈远的地方放着一张杌凳,便退到那边折身坐下。
按照皇上的意思,黄英今日讲解《中庸》。中庸之道于人修身养性是大有益处的,但拿它指导治国理政则未必有效。中庸的逻辑起点是“尚中”,即凡事要刚刚好,“无过亦无不及”,说得十分精妙,可你怎么知道你做的事是刚刚好,无过亦无不及?许多事并无客观评价标准,只能依据个人的主观判断而定,当年诸葛亮舌战群儒显得极端,华佗刮骨疗毒更是惊世骇俗之举,你能说诸葛亮、华佗过于极端是错误的吗?主观见解很难说谁极端谁适度,你说别人极端指不定恰恰是你自己极端!所以,中庸的生存土壤离不开世俗之见,众人之见,其实用价值往往落在了不左不右,“折衷致和”上,为权术所用。
黄英讲得舌绽莲花,朱祁铭却少有专注听讲的时候。他张望一番,突然意识到殿中有些异常。
郕王为何未奉召前来?皇上为何为何偏偏传召自己一人?
再看皇上时,见他上身微倾,手臂微动,这是失去耐心的表现!
乘黄英讲学的间隙,朱祁铭略一凝思,断然道:“黄先生,学生不解······”
黄英颇为忌惮地看了朱祁铭一眼,苦着脸道:“殿下,今日无问对。”
见皇上挺直了脊背,似乎对方才的插曲并不介意,何止不介意?似乎还有点正中下怀的味道,朱祁铭便续道:“黄先生,学生听不明白,请您拿实例讲解中庸之道。”
朱祁铭语音方歇,皇上就开了口:“于谦与河南地方官员奏请朝廷大修黄河河堤,而工部以为久修无效,不主张白费银子。先生,就拿此事作讲,依中庸之道,朕该如何决断?”
那边杨荣面色一震,直直地站起身来,原来少年天子藏在这么大的心机!
这边黄英愣在了那里。他是受辅佐大臣举荐而成为帝师的,对杨荣等人怀有敬畏之心,可如今天子发问,容不得他耍滑,迟疑片刻,嗫嚅道:“不可大修,亦不可不修。”
不可大修,亦不可不修,那就是小修喽?那不是白扔银子么?哼,还是逃不开执其两端而取中间、两不得罪的窠臼!这就是你讲的妙不可言的中庸之道么?
朱祁铭暗自吐着槽,却见杨荣脸色不大好看,杨荣忿然道:“黄英,你不谙朝政,为何信口胡说!府库中哪有那么多银子用来打水漂!”
皇上猛然起身,缓缓转过身来,目光比平时亮了许多,脸上微现怒意。
朱祁铭首次见到皇上坦露心迹的表情,只觉得那张脸此刻是如此生动,如此真实,似刚从天界回归到人间,不再遥不可及,不再云遮雾绕。
现场的气氛顿时变得紧张了起来。说到底,皇上在意的是朝政的主导权,他盼望政令出自己心,发于己口,他不愿再做点头天子!白扔银子也好,物有所值也罢,他不管,他要的是主导权!他已做了妥协,只想像黄英所说的那样,来个折中,可是,被杨荣断然拒绝了。
皇上的目光定在了朱祁铭脸上!
这不是要我得罪人么?皇上的目光似在授意,朱祁铭心中直打鼓,想儒士大多迂腐,做不了循吏,而杨荣恰恰是个循吏,循吏做久了往往习惯于算经济账,算投入与效益之间的效费比,疏于算道义账、政治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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